梁意星捏緊了手機。
易霄就像是在她身上裝了監控一樣。
她的一舉一動,他竟然了如指掌。
這兩條消息,卡著剛剛好的時間發來,說明他應當是完美猜準了她的心理活動,知道她收到合同後,第一時間就會去找律師看條款。
他知道她的迫切、她的焦急,並借此取樂捉弄她。
所以,短信明明隻是冰冷的字,亦是稀疏平常的語氣,偏偏,在心理作用下,也叫人讀出了字裡行間內頤指氣使的態度。
況且,昨天隻是喝酒,就害得她胃出血進醫院。周末還不知道易霄想做什麼呢。
思及此,梁意星免不了心下惴惴,遲遲沒有回複。
旁邊,林雪青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目光緊緊鎖在那份合同上。
一頁一頁全數看完後,她又去找最後的落款和公章,反複確認了好幾遍。
“……雖然當中有幾條條款有點霸王條約,不過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合理的。應該能解我們的燃眉之急了。”
說著,林雪青翻回第一頁,將這一遝紙壓在桌上,抬起頭,看著梁意星,輕輕揚了下眉,“思垣居然會答應出手幫忙,小梁總,不知道您做了什麼,總之,應該是辛苦了。”
這一聲“辛苦”,讓梁意星差點落下淚來。
所有的委屈和無奈,盤旋在心尖,像是一個個泡泡,戳一下、破一個,就爆得人血肉生疼。
隻是,工廠和公司上下幾百個員工都怨聲載道,現狀令她無法繼續清高。
再難受,也得忍住。
誰讓她姓梁呢。
梁意星抿了抿唇,白皙羸弱的臉頰上,浮出一點點微弱笑意,開口說:“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林律和吳律才是,這一陣幫了我這麼多,實在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才好。等工廠穩定下來,應該就有錢給你們發工資和補貼了。”
林雪青從她不急不緩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微妙端倪來,連忙說:“哪裡的話,梁總對我和吳律師都有提攜之恩,我們自然要對他留下的心血儘心儘力。這些都是分內的事。”
這下,梁意星是真的笑開了。
眉眼彎彎,顯得十分稚氣。
頓了頓,她假意長歎了一口氣,眼珠子四下轉了一圈,笑道:“林律師,這麼小個破房間,就我們兩個人在,還要說這種場麵話呀。”
兩人對視片刻,倏地,都笑出聲來。
距離好像一下子被拉近了許多。
林雪青隨手撩了下頭發,輕啟紅唇,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那我跟你說句真心話。”
“嗯,你說。”
“如果這份合同之外,還有其他附加的不平等條約的話,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梁意星怔了一下。
林雪青:“事出反常必有妖。以我個人理智的角度來點評的話,你一個小姑娘,沒有必要為父母的錯誤付出太多。就算是做甩手掌櫃,也沒人怪得了你。現行的法律已經沒有連坐製度了。”
語畢,她站起身,將合同放到桌上,拿起筆記本電腦,恢複了慣常的職業態度,“小梁總,我還要去法院處理一些事,先走了。”
“……好。”
林雪青走後,狹窄的辦公室仿佛陡然變得空曠起來。
剩下梁意星一個人,秀眉微微蹙起,呆坐了許久。
……
直至暮色四合時分。
斜陽從僅有的兩扇玻璃窗外灑進來,落了滿地金輝,平白將整個辦公室打出一絲春日暖意。
梁意星長歎一口氣,兀自坐起身,從抽屜中找出梁氏專用的公章,在那份和思垣的擔保合同最後,敲上了章,又一筆一劃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算了吧。
沒有回頭路了。
想了想,她將合同裝進密封文件袋,用手機叫了個閃送,填上了思垣的公司地址。
接收人那一欄寫了易霄的名字。
字跡是清清秀秀的,如同不諳世事的小女生,在日記本上認真描摹著心上人的名姓,不染任何淚水與血腥氣。
也沒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
後麵兩天,梁意星沒有再去那間臨時辦公室。
合同她已經簽了,後續詳細的工作對接流程,思垣自然會找人去接手的。她一個門外漢,半懂不懂的,壓根做不了什麼。
再者,還有吳衛和林雪青盯著,有坑他們應當會避掉。
正如易霄說的那樣,梁意星現在什麼都沒有,債多不愁,又孑然一身,除了自己這個人,似乎確實已經沒什麼好被騙的了,自然也不必再擔心。
她回到學校,重新開始上學。
因為中間有將近一個多月沒去,課前,梁意星拜托輔導員又簽了幾份假條,再去找各科老師一一解釋。
關於梁氏破產、老板夫婦跳江的事,在宜江市各種大新聞裡雖然排不上什麼號,但由於梁意星在這裡上學,專業裡的老師們也略有耳聞。
看在她一個年輕女孩子裡外操持、人瘦了一大圈的份上,各科老師也算十分善解人意,收了假條,沒有同她計較太多。
隻說要扣一點平時分,但不會影響她參加期末考。
第一個得知此事,榕榆很為梁意星高興。
她問:“意星,這下你又能和我一起備考了吧?到底是哪個大好人救了你們家的工廠呀?”
“……”
正是飯點,二食堂人聲鼎沸。
就算梁意星臉色不由自主地變了變,但前後排隊的人多,擠在一處,再加上梁意星1米67的個子,比榕榆高了整整十公分。哪怕榕榆抬著頭,也並未察覺到什麼異樣。
好在,梁意星很快回過神來。
她衝著榕榆淺淺笑了笑,思索著措辭:“是我爸爸以前認識的一家人……唔,他家的兒子現在蠻厲害的,看工廠有困難,就幫忙了。”
榕榆點頭,“這樣啊,那真是挺好的。我就說嘛,一定會解決的。意星,恭喜你啊!”
梁意星:“謝謝。不過,今年考研應該是沒辦法了。我可能一時半會兒也靜不下心……”
這當然是假話。
距離考試時間還有大半年,現在開始調整複習,抓緊一些時間,未必就不能準備好。
隻是,梁意星還得應付易霄。
說什麼隨叫隨到的,叫人心緒難安。注定沒辦法看書複習的。
“……先等明年順利畢業再說吧。我想早點工作。”
為了不讓榕榆憂心、或是整日想著如何勸說她,梁意星又補了一句。
榕榆訥訥地“啊”了一聲,“這樣啊,也是。”
不過,她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梁意星的臉,似乎想從她的細微表情裡看出些什麼來。
梁意星被她灼熱的視線燙到,忍不住開口:“樹樹,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榕榆笑起來,“你好看啊。”
宜江大學是綜合類院校,雖然理工科見長,但男女生比例也有將近六比四,相當均衡。
學校裡美女不少,像榕榆所在的傳媒學院更是不缺漂亮女生,連叫得出名字的自媒體小網紅都有好幾個。
平心而論,梁意星人在其中,算不上是最漂亮的那個梯隊。
若是要分類,她屬於是清秀款。
尖下巴,黑長直,皮膚雪白,穿著休閒,不施粉黛。
站在那裡,就是一副柔軟又脆弱的小白花氣質。
自然,是沒有豔麗精致的大美女那麼吸睛,但卻很容易令人生出保護欲,是這個年紀的男生最喜歡的類型。
況且,她那一雙眼睛確實極為漂亮。
圓杏眼的形狀,睫毛纖長濃密,瞳孔不是普通亞洲人那種烏漆漆的純黑,而是琥珀一般的淺棕色,仿佛有泉水在其中流淌。
眼眸稍稍一轉,便是顧盼生輝,叫人難以移目。
從大一到大三,學校裡追過梁意星的男生實在不少,上課路上被搭訕不說,偷拍照都上過好幾回表白牆。
榕榆看得出來,梁意星長相柔弱無害,實則本性並不脆弱,是十分堅定倔強的女生。
思及此,她頓時放下心來,不再過多追問。
“不說這事了……等會兒買完飯我去外麵買奶茶,你要嗎?”
梁意星連忙說:“我去買吧。我請你喝,感謝你最近幫我帶飯啦。”
榕榆:“行啊,那我可得點個貴的。你現在不是富二代了,可彆被我喝窮咯。”
兩人相視一笑。
外頭,天色放晴,正是春日好景。
-
周五傍晚。
又到兩天休息日,宜江大學的校園裡,氣氛比往常更熱鬨一些。
除了社團活動之類的,還有不少周末回家的學生,三三兩兩地拖著行李箱,邊說邊笑,紮堆往校車站走去。
梁意星剛走出實驗室,立馬接到了易霄的電話。
像是卡著時間點、特地算好的一樣。
她心裡一緊,走到走廊角落,接起電話,“……喂。”
電話那頭,易霄慢悠悠地低笑了一聲,開口:“小阿星,下課了嗎?”
他自作主張地換了稱呼。
顯得親昵而輕佻,和那些個“小乖”有異曲同工之妙。
梁意星蹙了蹙眉,沉默一瞬,才“嗯”了一聲。
易霄:“那你馬上出來吧。司機在你們學校等你。周末我們去玩點好玩的。”
“……”
梁意星可不覺得,他口中所謂的“好玩”,會和十來年前的歡樂穀一樣、真的叫人覺得快樂起來。
但她沒得拒絕。
梁意星深吸一口氣,垂下眼,又輕輕“嗯”了一聲,“好,知道了。”
易霄當即報出一串車牌號。
“車在你們寢室樓下。”
說完,他毫不留情地切斷電話,頗有點冷酷無情、殺伐決斷的意思。
梁意星在原地駐足,片刻後,才轉身大步離開。
……
走出實驗樓。
倏地,有人在後麵喊了聲梁意星的名字:“梁意星!”
梁意星腳步一頓,回過頭。
不遠處,一個高大的男生正衝她揮手。
這麼冷的天,他隻穿短袖短褲,像是剛運動完,額上有汗,手臂裡還夾了隻籃球。
梁意星有些訝然,“……卓嚴學長?”
卓嚴三兩步跑上前來,一步跨到梁意星麵前,笑著開口:“你終於回來上課了啊,家裡一切還好嗎?”
卓嚴是大四畢業生,和梁意星同專業,算是直係學長。
這棟實驗樓屬於化學係,兩人都在這裡上實驗課,出入難免遇上。
加上卓嚴成績好,脾氣也好,有時候會被老師派過來指點學弟學妹們。
兩人前兩年就已經認識。
不過,卓嚴去年已經保研成功,確定要在本校繼續攻讀研究生,前途既定。現在又是大四最後兩個月,畢業論文應當早就交了,也沒必要到實驗室來。
他像是特意過來找人的。
思及此,梁意星霎時間有些無措,聲音低了些,“一切都好。謝謝學長關心。”
卓嚴恍若未覺,還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
加上生得高大俊朗,濃眉大眼,活脫脫一個陽光男大學生的形象,叫人不好意思冷臉揣度。
他點點頭,自顧自地繼續問:“五一放假你有什麼安排了嗎?”
梁意星思忖一瞬,“可能,還不確定。”
卓嚴:“這樣啊……那去不去山上露營?”
“露營?”
“嗯,大四最後一年了,怕以後沒這種悠閒的假期了,就想著找機會出去玩唄。就我和另外幾個化學係的同學,大三大二的都有,差不多十來個人。你應該也有認識的。我想著,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散散心?”
聽起來是集體活動,說來倒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不過,梁意星的時間尚不是自己的,依舊還是擺手拒絕,“抱歉,我還是想休息一下,趁假期,補一些作業。”
她一個月沒來上課,就算課堂分老師不計較,平時作業也總得補上才行。
聽她這麼說,卓嚴沒有再為難她,隻是頷首應聲:“說得也是。那你有什麼專業課的問題,可以發消息問我。二十四小時在線。”
說完,食指和中指合攏,從太陽穴往前揮了一下。
動作瀟灑帥氣,很有點少女漫畫男主的味道。
梁意星抿出些許笑意,“好呀。那先謝謝學長了。”
卓嚴:“先彆急著謝,還有一件事。下周有化學院和外院的籃球賽,有沒有時間來給我們院加油?包飯包水,觀賽福利很好喲!”
“……”
這下,有前麵的話鋪墊,梁意星就有些拒絕不了了。
要不然,實在有些太不給麵子。
畢竟,前兩年,卓嚴確實也幫過梁意星不少。
像選課、幫忙借上一屆的複習資料等等,人都表現出了作為直係學長的熱心。
她輕輕點了點頭。
……
易霄司機開一輛黑色奔馳,正等在女寢樓下的車道上。
車沒點火,可見已經呆了有一會兒。
這款是低調的車型,學校裡,也不是沒有學生家長開類似款來接孩子,自是並未引起注目。
梁意星對好車牌,拉開車門坐進去,悶聲道:“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是您啊。”
司機居然是上次有過一麵之緣的許昊。
因而,對她來說,心中的難堪程度,會比陌生司機更甚。
梁意星咬了咬唇,胸口上下起伏了幾下,這才穩住情緒,再次開口:“許助理,麻煩您了。”
許昊:“不麻煩。應該的。”
他發動車。
奔馳車調了個頭,開出宜大校園,往更偏遠的方向駛去。
很快,梁意星察覺到,這不是進市區的方向。
窗外的景色越來越淒,路邊連行人都沒剩幾個。
再遠些,恐怕就要開出宜江了。
見狀,她連忙直起身,問許昊:“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啊?”
許昊一板一眼地答道:“去易總那裡。”
梁意星有些納悶兒,“他沒在宜江?”
“……”
許昊就不說話了。
梁意星不想為難他,想著易霄也不至於把她賣到山裡去,便自暴自棄地不再多問。
就算真把她賣了,她現在這個身價也值不了幾個億,他還是在做虧本買賣。
這不符合商人的本性。
梁意星在心裡嗤笑了一聲,往後靠了靠。
繼而,闔上眼,自顧自地開始閉目養神。
……
大約四十分鐘。
終於抵達目的地。
許昊將車停在路邊,出聲提醒了一句:“梁小姐,到了。”
“唔。”
梁意星在路上打了會兒瞌睡,這會兒,驟然睜開眼,腦子還有點困頓,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到了?謝謝您。”
她推開門,徑直跨下車。
入目處是一棟兩層的建築,偏歐式的設計,外表看不出具體用途。
易霄的電話來得永遠那麼恰到好處。
“小阿星,到門口了?快進來吧。”
“……”
梁意星忍耐地握了握拳,還是沒忍住,“易霄……易總,能不能不要這麼叫我?”
易霄笑了一聲,避而不答,隻是漫不經心低說:“像之前一樣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沒有答應。
梁意星不再強求,麵無表情地進到屋內。
裡麵的房間很大,層高比普通房子要高一倍不止。
內裝也是歐式風格,沉重的深紅色窗簾,天花板上垂下來一串複雜炫目的水晶燈,地麵還鋪著厚厚的長毛地毯。
牆上掛了幾幅油畫,都是中世紀賽馬的主題。
此刻,易霄就坐在洛可可風的深紅實木圓桌前,手裡端了一杯咖啡,慵懶隨性的姿勢,一副萬惡的中世紀老派資本家架勢。
他朝著梁意星挑眉一笑,不急不緩地開口道:“怎麼來得這麼遲,客人們都已經進去了。”
梁意星:“抱歉,學校裡有事,耽擱了一會兒。”
說話功夫,易霄已經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頭看她。
梁意星167的個子,在女生中已經不算矮,但易霄卻比她還要高20公分,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
他一低頭,兩人就變成麵對麵。
呼吸距離不過半臂。
似乎湊得有些太近了點。
梁意星正想後退,倏地,易霄抬起手,手指撥了撥她披散在肩上的長發。
他說:“先把頭發梳起來吧。要不然不方便。”
語氣聽不出絲毫促狹之意,像是純粹的關心和提醒。
“……”
方便?
方便做什麼?
梁意星沒問,很順從地從包裡翻了根黑色發圈出來,三兩下,將長發束成了馬尾,垂在腦後。
沒了頭發若隱若現的遮擋,她的臉便悉數露了出來。
清秀無害的五官,下巴尖尖的,有個微微上翹的弧度,像是兩根手指就能掐住。
易霄指尖悄無聲息地動了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沒再多說什麼,“走吧。”
他轉身往房間更裡麵走去。
梁意星跟在他身後,大約兩個身位,像條乖巧可憐的小尾巴。
……
這處建築裡還彆有洞天。
梁意星看著易霄從房間的另一道門出去,邁入一條長長的走廊。
走廊並非是全封閉式的,靠向外麵的一邊做了玻璃,一眼望出去,竟然是個私人馬場。
易霄像是後背長了眼睛,看到梁意星在看外麵,驀地開口問道:“小阿星會騎馬嗎?”
梁意星搖頭,“不會。”
她倒是富養長大,但到底不是那種富。
父母想要培養的興趣愛好,還沒有擴展到馬術的程度。
易霄沉沉地笑了一聲,“……小時候隻學了彈鋼琴麼。”
語氣似問非問的,並不像是要得到什麼答案。
梁意星卻愣了下,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的?”
她確實會彈鋼琴,學了十多年,差點就走了音樂生的路子。
但高三之後,就沒怎麼彈過了。
梁意星看過易霄的資料,他18歲去美國念書,前年才回國。
他走的那會兒,自己才12歲不到,也就那頓飯見過一回,後麵沒有再有什麼交集。
莫非,很早之前,他就在關注她、調查她了?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