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六月,豔陽高照。
商販攤,賣豬肉的大娘轉過身,靠著攤位架,跟隔壁賣花傘的年輕娘子說,“前日裡王哥喝醉了酒,把媳婦給打了,那媳婦氣不過,竟把王哥兒從木樓上推了下去,好是心狠。”
那年輕娘子倒是個軟性子,伸了伸脖子,事兒不落在她身上,臉上反倒顯得害怕:“她不怕被休了嗎?”
“你瞧著看,等王哥醒了,他媳婦指定鞍前馬後伺候,連連告饒,求他切莫休了她。”
年輕娘子問了句:“既如此,為何還要那氣不過?”
話說到此處,清河第一富商,穆家的婆子前來采買,大娘瞧著生意來了,不再同年輕娘子說話。她打量這婆子,一身精布做的衣裳,頭發簪起,光溜得沒毛。她搓了搓手,掀開擋住蟲蠅的白紗布,“這位媽媽要幾斤?”
“八斤。”
大娘應了聲,翻手掀起肉來,大刀咣咣兩下,把肉砍成片,一邊兒,她打眼瞧:“聽聞穆家四姑娘要嫁與知州府的公子了?”
這大娘話密,旁的人家,她三言兩語便能將事兒打聽來,穆家高門大戶,他們尋常商販比不上,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個來采買的婆子,她忍不住問了問。
那采買婆子一聽這話,嘴一癟,大娘眼睛轉了轉,便說:“少見媽媽來,給您送二兩。”
倒是會來事。
這一來一回,采買婆子張了張嘴:“主人家的事,我們怎能置喙?不過是聽個閒話罷了。”
“四姑娘前日當街衝撞了知州府公子的事,誰人不知,如今娘子還以為四姑娘能嫁給知州府的公子,做少夫人嗎?”
“你瞧我,前頭剛聽人說過,轉頭便忘了。倒讓媽媽見笑了。”
說罷,采買婆子拿上采買物便要回府。離開攤位前,忽地想起什麼來,腳步頓住,朝著旁邊那位年輕娘子說了一句話:“你方才問那句話,我老婆子仗著年紀大,給你一句答複。為了爭一口氣!再不好,不過是如我老婆子一般入高門貴府混一口飯吃罷了。縱是孤身,為奴為婢,也好過在拳腳下當人家的夫人。”
那年輕娘子愣了一愣,隻是婆子說完便走了。大娘哼笑了聲,頗為不恥:“你且聽一聽便罷了,像她這般為奴為婢又有什麼好?”
孟媽媽上街采買,無意間與那商販說了幾句話。臨走時,她瞧見站在一旁的年輕娘子,看她年紀小,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回來時,廚房的老鄧已經催促了:“你今兒怎麼這麼慢。”
孟媽媽說:“與人多說了幾句,耽誤時間。”
老鄧沒時間與她多說,連忙騰開一個位置:“快!將那肉剁了!”
孟媽媽沒耽誤事,擼起袖子來,便開乾。
這邊,熱油潑進去,鍋裡濺起油花。
老鄧說:“老爺出去忙生意,有三日未曾回來。自四姑娘衝撞了知州府的公子,夫人便食不下咽,廚房送過去的吃食,多數被原封不動的送了回來。”
“今日老爺回府,這不,夫人有了主心骨,便吩咐廚房多做了些菜。”
二人一言一嗬,加上廚房其餘人相幫,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將菜準備齊全了。
前頭有小廝跑進來報:“老爺回來了。”
老鄧扭頭吩咐廚房的其餘人:“上菜!”
這頭,清河第一富戶的家主穆雲富,還未吃上一口熱菜,他的正氏娘子秦月音便哭天抹淚地朝他撲上來:“老爺,快管管四娘罷!這潑皮姑娘,竟不知天高地厚,在城中縱馬,衝撞了知州府的公子!”
這知州大人多年來唯得一子,對其寶貝的緊。
再加上知州大人願與穆家結親一事,人儘皆知。事出之後,秦月音不敢耽擱,生怕傷了兩家和氣,便帶人去知州府致歉。
誰知,袁家並未讓他們進門,隨口將人打發了。
這幾日,穆雲富不在家中,她自個兒拿不住主意,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當下,家中主君回來了,秦月音急著往穆雲富眼前湊,臉上的急切是半點都不藏。
穆雲富瞧她這模樣,低頭,拂了拂衣袖。
秦月音看他這作派,心裡在冒火,可麵上端的是一個當家主母的識大體和賢良淑德,她咬緊牙關,緩和聲色∶“老爺,我知您素日勤於家業,但此時,還是四娘的事最為要緊。畢竟開罪知州大人,不是小事。”
穆雲富冷聲砸了她一聲:“若袁家公子傷了,便叫四娘折一條腿去賠禮道歉!”
此話一出,秦月音俯下身子,眼一瞪。揪著帕子的手捏緊,一用力,眼底便擠出幾滴淚來:“老爺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我隻有四娘這一個女兒,您!您怎舍得讓她折一條腿去,若是如此,我下半輩子也不活了!”
穆雲富抬眼瞧,冷笑了聲:“你也知道開罪袁知州不是小事,那怎得?縱得四娘不知天高地厚開罪袁知州時你不想此事是大事,如今我說要賠上四娘一條腿你倒心疼起來,分的清事情輕重緩急?”
秦月音愣了愣,裝作沒聽懂他的話。
“老爺是要四娘的命,也要我的命!老爺你從來隻疼惜三娘,何曾正眼瞧過四娘?如今四娘惹出禍端,我若不心疼她,誰又會疼她?”
穆雲富聽她不願把事情挑明,將水混作一攤,不分是非,胡言亂語,隻會哭哭啼啼,爭風吃醋。臉上頓時生了怒意,“你個蠢婦,自作主張!白白賠上了我穆家女兒,便宜了那姓袁的!”
秦月音哭天抹淚,委屈不已∶“老爺,您平日裡偏心羅姨娘母女便罷,可如今,您竟如此冤枉我們母女?”
秦月音這一鬨,任誰看了,都要說一聲可憐,可悲。
就這出戲,翠暖實實在在地在落雲軒上演了一番。她聲音拔尖,沒兩下又哭哭啼啼,柳澄看見,忍不住笑。湊巧,她的眸光看向臥於軟榻,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女子。
近來,她沒什麼胃口,便睡了許久。夏日炎熱,她臥在軟榻上,不一會兒額角便出了汗,連同發絲沾連著。她手握一柄團扇,輕輕搖著,柳葉眉下一雙桃花眼懶懶耷拉,鼻頭圓潤,嘴角緩緩勾,又時不時抬眼瞥一眼翠暖。
翠暖馬不停蹄地趕來唱戲,無非就是知道她家三姑娘與四姑娘向來不合,從而討她家三姑娘一個歡心。
可如今,依柳澄看,翠暖這馬屁是拍錯了!
四姑娘跋扈已非一日兩日之事,她家三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往日的穆三知道穆四闖了禍,自然露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馬不停蹄地趕著前廳看笑話。
但自從上次,穆三與穆四在宅院中拌嘴打鬥,以致穆三失足落了水。之後,她再醒來,沒找穆四算賬,反而息事寧人。性子也與從前大不相同。整日在穆二公子的書閣中讀書,再也不與穆四爭搶些什麼了。
仿佛一夜之間變了個人。
翠暖心眼實在,看不出差彆。但她柳澄心裡卻疑惑很久了。不過,穆三不會水,落水之後,她在臥榻上足足躺了半月有餘才醒過來。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可不就不再想那些身外之物以及虛名了嗎?這樣一想,柳澄便明了許多。
說罷,翠暖瞧著穆三姑娘,挑著桃花眼問:“姑娘,您可要去老太太跟前為四姑娘討個法子。”
明著說是討個法子,暗著說不就是去老太太那兒告四姑娘一狀?她們一味挑唆,隻當這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又怎知秦月音在這其中的算計?
穆三想明白,麵上卻不動聲色,找了個由頭拒了,“我想去看看阿娘。”
翠暖疑惑地看向柳澄,柳澄遞了一個眼色給她。隨即說:“奴婢這就為姑娘梳洗打扮。”
柳澄找釵的功夫,翠暖跟上來:“我如今是越來越摸不準咱們姑娘的心思了。她從前不是最恨四姑娘壓她一頭?如今,四姑娘摔了跟頭,不去添一把柴,豈不是可惜了。”
“你彆管那麼多,照顧好咱們姑娘便是了。”
耳邊時不時傳來兩個婢子的聲音,穆三一邊兒聽,一邊兒瞧著銅鏡中女孩兒的臉,又無端想起方才做的前世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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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臨死之前,已與蕭逸琅恩斷義絕。原以為他會將她還至穆家,或恨她入骨,直接扔去亂葬崗。
誰知,他竟不顧文武百官的請旨,全了她最後的體麵,留下一絲仁義,將她葬入皇陵。
“到底,是朕的結發妻子。她糊塗,朕不能再糊塗。”
文武百官聞言皆稱:“皇上仁善,我等敬佩。”
穆灩斐化作一縷魂魄,走不出如同牢籠一般,困住她一生的皇宮。她站在承乾殿前,聽著他那一句“她糊塗,朕不能再糊塗”,再聽著文武百官對他的朝賀,隻餘冷笑。
隻不過,如今的她已不能再做什麼。
隻能眼睜睜看著。
蕭逸琅從前後宮隻有皇後一人的平衡被打破,他不斷選秀,擴充後宮,既為了製衡朝政,也是真心多情。沒多久,他那後宮便被一幫爭風吃醋的女人搞得烏煙瘴氣。
蕭逸琅不願管,任由她們鬨。結果,他的嫡長子竟被他的寵妃謀害至死。
從那之後,後宮再無所出,原先的皇子接連夭折,活不過五歲。
就在蕭逸琅為子嗣頭疼之時,朝中局勢也不安穩,各方勢力明爭暗鬥,逐漸引得民間怨聲載道。
還未到而立之年,蕭逸琅的頭發便已變得花白,像是一個垂暮老人。許是到了頹敗之際的緣故,竟讓日理萬機的他又念起她,為她辦了一場法事超度。
她看著眼前這一切,不免想,這便是他用儘心機得到權利及地位之後的下場嗎?
隨後,先帝親封的鎮北王將軍蕭鈺峙率二十萬精兵劍指上林京,朝中大臣皆陣腳大亂。
穆灩斐才知道,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蕭鈺峙回來,是反了。
也是來殺蕭逸琅的。
蕭逸琅乃昭德皇後所出,昭德皇後早逝,繼後登位,聖上便將他過繼給繼後撫養。不多久,蕭鈺峙出生,繼後偏疼自己的幼子,對蕭逸琅百般疏遠,因此,引起蕭逸琅的嫉恨。
不僅如此,聖上亦偏愛幼子,甚至為蕭鈺峙動了廢除蕭逸琅太子之位的心思,以致蕭逸琅格外忌憚,多次對蕭鈺峙暗下殺手。
奈何蕭鈺峙心係邊關百姓,無心權鬥。
穆灩斐怎麼也沒想到,最終,便是這樣一個一生為忠為義,憑著一己之身保家衛國的光明磊落的皇家少年,帶著二十萬精兵,劍指上林京,血染皇宮,奪了蕭逸琅的性命。
史官說他蟄伏多年,隻為一朝徹底擊潰蕭逸琅,奪回原本他該有的一切。
但穆灩斐不信,憑蕭鈺峙的本事,若一早便有奪權的心思,當年便會利用先帝與太後對他的寵愛而上位,伺機廢了太子。而不是守著邊關,奪回了同順帝在位時失守的七座城池。
至於,他為何變了?
為何要回來取蕭逸琅的性命。
穆灩斐還未想明白,便瞧見蕭鈺峙帶人去了皇陵,親手掀了她的棺材蓋!
倏然,穆灩斐隻覺自己被翻了個,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切在她眼前都變得朦朧起來,她開始被籠在一個白霧裡,分不清方向,隻能漫無目的地走下去。
而她隻要一想到她所看到的最後一幕,便恨不得吐一口血出來。
……
鬥轉星移,她不記得時間過了多久,她走了有多久,隻知道自己累了,倒在這片白茫茫的空地之中。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走過奈何橋,轉世為人。
徹底結束了那近十年,於世間遊蕩的孤苦無依。
直到她醒來,親眼看見當年跟著她一起逃婚的婢女,她這才驚覺,她不是轉世為人,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四歲,還沒有成為穆灩斐的那年。
雖說她已經遊蕩了近十年,心結早已放下。但成為穆青綿的這些日子,她還是經常能夢見自己曾經困於深宮之中的那段日子。
每每醒來,她都需再清醒一次,告訴自己,曾經的穆灩斐已經死了,如今的她是穆青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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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些陳年往事中回過神,隻見柳澄已為她梳好妝。穆青綿起身,踏出她所居住的落雲軒。
她們主仆三人行至羅姨娘所住的獨院時,她薄弱的身體已有些受不住,額角浸出汗來。
柳澄心細,忙從衣袖中掏出秀帕,遞於青綿。青綿從她手中接過,不免歎了一聲,言語中多了幾分嘲弄:“如今這身子倒是弱,連這幾步路都走不得了。”
“姑娘之前並非這般體弱。”翠暖走在一旁,有些怨懟:“若不是四姑娘將您推下水,落了病根……”
柳澄看著穆青綿,輕歎了口氣。
青綿聽她二人可惜歎氣,出聲逗了她二人一嘴:“如今我可是有弱柳扶風之資,更有韻味了?”
翠暖濕了眸:“姑娘,您怎麼還有心情打趣自個兒。”
青綿彎了彎嘴角,笑看著她,眸底多了幾分自責。
她們為她抱不平,逗她喜樂,護她安寧。
而她當日衝動莽撞,未知前路凶險,便帶著她們逃婚。
都是如花一般的年紀,卻都因她殞命。
之後的榮華富貴,她們亦是半點未沾光。
青綿正遐思,便聽見一聲:“三姑娘來了。”
彼時,羅姨娘身旁伺候的張媽媽正巧出來,扯著嗓子便朝著羅姨娘通報了。
翠暖一瞧,不再多嘴了。
青綿甫一進屋,便瞧見正坐書案作畫的娘子,圓髻之上,隻簪了一支木蘭。她膚容細膩,便是有些年紀,也瞧不出臉上的紋路。瞧她進來,羅姨娘起身,身著的碧綠流雲衫隨步調起浮。
“綿兒,你病剛好,不在房中歇著,怎的還亂跑?”
“來看阿娘,怎的能說是亂跑?”
青綿笑道:“再說,我身子已大好了。”
聽她稱她阿娘,羅姨娘眉頭輕蹙,麵色也跟著淩厲了幾分,青綿瞧她這副神情,便知道自己的親娘又要來教她規矩。
她搶先說道:“這裡沒有外人,阿娘何必在自己人麵前也如此守規矩?”
“嫡庶之彆,並無內外人之分。”
青綿點點頭,不作爭執。
見她不反駁,難得乖巧聽話,羅姨娘多看了她幾眼:“即便好了,也要多仔細。你自小身子便弱,莫要逞強。”
“女兒省的了。”
說罷,青綿問:“阿娘,我寫給二哥的信,他回了嗎?”
羅姨娘說:“回了。”
除去青綿這個女兒,她還有一個兒子,名喚穆勤遠。
青綿與兄長自小親厚。兩年前,穆勤遠高中,於京中任職,青綿便月月給兄長寫信,穆勤遠也時常托人帶回些新鮮玩意給穆青綿。
羅姨娘叫張媽媽把匣子拿來,從中取出信封。青綿將信接過,收到手上。
依前世來看,此時,老太太正與秦月音縱容穆青嵐闖禍,有意惹怒袁公子,反將這樁婚事名正言順的落在她身上。
她需得叫穆勤遠回來,好為羅嬌的將來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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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姨娘名喚羅嬌,原是清河前知州府的千金,她自小與穆雲富青梅竹馬,後因父母不願女兒下嫁,將他二人拆散。
不多久,羅家貪汙受賄被查,從此敗落。
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妓或被發賣。
經此一遭,穆雲富輾轉贖回羅嬌。
不過那時的穆雲富已有正妻,隻能納羅嬌為妾。
與人做妾多年,羅嬌一直恪守本分,從不與秦月音爭高低,鬨得家宅不寧。
前世她對此多有怨懟,不明白羅嬌。
旁的小妾庶女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或是為了爭更多錢財,都是擠破腦袋想著誘惑主君。
偏生她不同。
如今,經曆一世,似是懂了。
羅嬌生成這般委屈求全的性子也全因那遭遇。她一朝從知州府千金淪落風塵,反被父母曾經所瞧不上的穆雲富所救。當年,她未能嫁給他做正妻,飄零過後,便隻能為妾。
她不敢再嬌縱,也不敢再使性子。
生怕下一遭又從雲端跌落穀底。
可即便如此,她也逃不了一個悲劇的命運。
前世,穆青綿逃婚之後,穆雲富將這些過錯都歸咎在羅嬌身上,指責她不顧大局,放任女兒胡鬨。
百般失望後,隻餘冷落。
羅嬌本性軟弱,遭不住夫君厭棄的打擊,久而久之便變得鬱鬱寡歡,一蹶不振。
當初,穆雲富雖於深淵之中救了她,卻也使她此生都囚困其中。
而她的結局亦是驗證。
一時相救,一世所困。
就像穆太師曾經也救了她一樣。
無論男女之情,還是利益捆綁。
都是恩困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