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再往春山 羨桃 4114 字 11個月前

嘉元三年,除夕夜,大雪。

白色鵝毛徹卷濃夜,混雜著聲聲呼嚎,於碧瓦之上灑下一層白霜。

穆灩斐身穿一席素衣,不戴珠釵,滿頭的烏發散至身後,端坐於木椅之上。

她已在這兒,關了十日。

彼時的上林京城,綿延紅牆圍攏的富貴皇城內,燭火通亮,笙歌陣陣。

“今年除夕夜下了雪,來年必定有個好收成。陛下,儘管可以放心了。”

椒房殿,身穿鳳袍,頭戴鳳釵的女子妝容華貴,一顰一笑皆是風情。她依偎在男子懷中,仰起頭,下巴微頷,靜觀他看她時寵溺的眼神。眼底不禁生出幾分得意,又藏著幾分嬌羞,一邊抬起長臂,伸向果盤,隨意捏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喂向男子,一邊嬌聲軟語,輕笑著:“明兒陛下陪臣妾賞雪罷。”

身處一側伺候的掌事太監周恕寧神色微斂,不動聲色退出去。走至偏殿時,抬手招呼人,很快,手腳麻利的小太監走上前:“乾爹,陛下先前吩咐的,兒子都已經準備好了。”

天冷,風一吹,叫人不自覺發顫。

周恕寧將手合攏,往衣袖揣進去。思襯片刻,他扭轉頭,看向小太監端著的漆盤上,擺放的銀色酒杯。耳邊儘是椒房殿內的歡聲笑語。

小太監瞧著周恕寧朝他瞥來,端著漆盤的手不自覺輕顫,引得銀色酒杯之中清澈的酒水漾起波瀾。意識到自己出錯,小太監的手用力握緊漆盤,明明是寒雪漫天飛舞的夜,竟讓他額間出了汗。

“走吧。”

周恕寧收回視線,一腳踩進雪裡。小太監長呼出一口氣,連忙跟上去。

掌燈太監走在前麵,而他隻得跟在周恕寧身後,三人一道從富麗堂皇的椒房殿往西走。

比起熱鬨,明亮,溫暖的椒房殿,西邊這座月明殿,冷清,漆黑,冰冷。

聽聞先帝有一妃子,曾因犯錯被發至月明殿。那妃子在院中種下一株杏樹,沒幾年,這株杏樹便長得茂盛,濃密,每年春天都會開滿杏花。

如今,他抬頭看。

不見樹上杏花,隻見滿枝白雪。

周寧恕走進月明殿,推開眼前凋零腐朽的木門,隨即,一汪月光卷著風雪瀉進這座漆黑冰冷的宮殿。

聽見“吱呀”聲,穆灩斐原本低垂的眼睛抬起,微黯的眼底多了幾分明亮。

瞧見周恕寧,她越過他,看向小太監手端漆盤上的銀色酒杯,嘴角不自覺勾起。

“你們來了。”

周恕寧從進來這宮殿,眼神便落在穆灩斐周身。

原本該是形容枯槁的女人隻是清瘦,不曾失去她該有的神氣。那雙曾被帝王誇讚,勾人心魂的漂亮眸子,底下已有了淡青色的印跡。

她已不是當初才入宮的小皇後。

不過片刻,周恕寧將自己的視線收回,垂下眼眸:“奴才奉陛下之命,前來送娘娘一程。”

他不親自來嗎?

穆灩斐聽罷,眼睫輕輕顫了一下,隨後又搖搖頭,不忍笑起來。她扶著兩側扶手,用力站起來,望向窗外的風雪,遠遠看過去,似乎還能看見椒房殿的燈火。

-

穆太師有女名灩斐,名動京城,於金釵之年,得聖上賜婚,予太子。

繼聖上駕崩,太子登基。

蕭逸琅為君,穆灩斐為後。

群臣進諫,選秀女,拓後宮。他將諫言儘數駁回,揚言後宮之中隻尊皇後。

因此,無人不知,皇後於陛下而言,如掌上寶,眼中珠。

世事難料,他登基不過兩年,穆太師被革職下獄,穆府上下其餘人等皆連獲罪。

同年臘月初九,蕭逸琅自宮外帶回一女子,請穆灩斐退位讓賢。

至此,風雲變幻。賢後作妖後,聲名狼藉。

她攪弄風雲,離間君臣,致使朝堂出現兩派之爭。

直到,朝堂之中傳出一秘辛。

乃皇後穆灩斐並非太師之女。

太師位高權重,自持過高。奈何得聖上賜婚的穆三小姐病重。

她消香玉隕後,穆太師為保穆家與皇家的婚事,便找了一個與幼女相似的女子頂替。

而這相似之人便是當今皇後。

秘辛一出,朝中原本的太師一派不再為她奔走,蕭逸琅無後顧之憂,廢了她的皇後之位。

移居月明殿時,蕭逸琅問她知不知罪?

穆灩斐冷眼看他,此時的她已不在意蕭逸琅這幾年來對她的情誼有幾分真,她隻是疑問,為何有人能毫無破綻的裝這麼多年?

原本已如冰霜一般的眼底破出一記笑。

“本宮何罪之有?”

聽她至此不知悔改,蕭逸琅拂袖屏退宮人,一雙大手上前,掐住穆灩斐,逼視她:“冒名頂替,禍亂朝堂,欺君罔上,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罪?”

說罷,他似是自嘲:“朕便知道,不該將你寵成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妄圖攪弄風雲的禍水!”

寵?

他倒真將她看成個蠢物,如此好蒙騙。

這些年,他假意對她寵愛與遷就,不過是為了整垮穆家。

想到此,她挺直脊背,堅毅的目光之中隱含淚光,她仰起頭,逼著淚水退回去。嘴角勾起,臉上露出一個極為諷刺的笑。

蕭逸琅掐著穆灩斐的手指用力,白皙的脖頸不過片刻便已微紅。而那一張鵝蛋似的臉,初見時,還圓潤嬌憨,如今倒是多了些棱角。

她的桃花眼自有風情,眼尾上揚,眼底的精明卻毫不掩飾,寫在臉上。教了她許多次,卻教不會,隻讓她如此自負,心似明月懸高。

“如今朝中竟還有人替你說話,說你確是穆太師之女,那些詆毀你身份的謠言都是張皇後為了扳倒你而散播的。”

“可你應當比誰都清楚這究竟是不是詆毀。”

“她十三歲殞命,穆家秘而不宣,將十四歲的你接到京城,許你榮華富貴。”

“一個清河富商的卑賤庶女,搖身一變成了京中萬人追捧的世家小姐,怕是你自己也忘了,你究竟是誰!”

他這句話似千斤頂一般壓在她心頭,穆灩斐從他的手掌中用力仰起頭,姣好美豔的麵頰因氣息微弱憋的通紅:“我從未忘記。”

“找死!”

他鬆開手指,穆灩斐不借力,孤憐跌落。

-

“陛下讓奴才轉告娘娘一句話,若您知錯能改,陛下還願再給您一次機會。”

那日,他留了她一條殘命,如今倒派周恕寧來,帶著小太監漆案上放著的鴆酒。

穆灩斐看向窗外乾枯樹枝上掛著的殘雪,孤月照雪,倒覺得更冷了些。

她想著周恕寧話中的知錯二字。

她一時有些恍惚。

十四歲那年,她嫡親的祖母讓她為妹妹替嫁,嫁給當地知州的病弱獨子,她不願意,便在新婚的前一日偷跑出府。

因害怕被人抓回去,她隻能連夜離開清河。

逃婚時,她隻帶著兩個婢女,主仆三人一路孤苦無依,險被盜匪欺害。而她的兩個婢女忠心護主,死於非命。

當她以為自己也要死在半路時,她遇見了穆太師。

他救了她一命,亦讓她改頭換麵。

後來,她代替已逝的穆灩斐,以她的身份嫁給蕭逸琅,從太子妃之位,坐到皇後之位。

這些許歲月間,她為保全自身,不被他人發現真實身份,精於心計,嘔心瀝血。

可她錯了嗎,她當真錯了嗎?

她不過是想得嫁高門,榮華一生!

為何人心向上便是錯?

-

那日,蕭逸琅同她說。

“如今,朕再給你一條路。”

“不要與朕鬨,朕恕你無罪。你還是穆灩斐,朕還會像過去一樣,好好待你。”

他把她踩在腳下,要她為臣,要她為妾,要她跪在他腳下求寵,等她心底燭火升起,再用一場冷雨澆滅。

她似在巨網中掙紮,也似在漏室內避雨。

汲汲營營,不過虛空。

她終於明白,原來她想要的榮華富貴不過是旁人觸手可及的東西。而她卻為其深陷其中,滿眼利益得失,連為自己做主都不能,從此淪作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

想起這生荒唐,她不自控般,接連咳嗽起來,嘔出一口血。

因利以至今日,他日苟且,何以偷生?

穆灩斐轉身,拿起小太監捧著漆案上的鴆酒,仰頭,清澈的酒水自她唇角滑落,她再將酒杯遞還至小太監手上的漆案。

周恕寧看見,驚詫般瞪大雙眸,一時愣住,看向穆灩斐,往日有關於皇後的一幕幕浮現在他腦海,直到變幻成為如今這副殘敗景象。

他恍然發覺什麼,隨即,撲通一聲跪在穆灩斐的腳底,頓時雙眼通紅。

“穆三小姐!”

往日她求,也不甘,恨世事不公,卻是那樣恣意張揚地,信手拈來。如今卻決然赴死。

他終於明白他來時見到她眼中的明亮,原是她從這利益得失中徹底解脫了。

穆灩斐垂眸看向他,沒曾想,如今她被廢後,流言四起,他還會叫她一聲穆三小姐。

就像是回到了她最初成為穆灩斐的時候。

可是,如果命運能重來一次,她不想再做穆三小姐。

她搖搖欲墜,腹部疼痛不止,隨後蔓延至全身,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撐,眼皮合上之際,似乎看見一道橫衝直撞的身影。

她知道,這一閉上眼睛,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