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1 / 1)

山河裹素,禽鳥絕聲。暴雪初霽,北風飄寒。

龍侯山上不生草木,春不見新翠,夏不見蔥蘢,秋不見累實,冬日冰雪覆蓋巉岩,更是絕少下腳之處。

可就在這又冷又滑,隨時都會自陡壁上跌落的所在,卻有一抹玄色由遠及近。

初時隻是墨色一點,在皚皚白雪中雖朦朧卻也顯眼。

片刻之後,墨點擴散逼近,卻是一個裹著玄色鬥篷的高大身影。

雖是碎瓊鋪地,寒酥凝冰,那道身影卻穩健如嶽峙淵渟,迅捷如星奔川鶩。幾乎瞬息之間,便近在咫尺。

隨著那身影越走越近,躲在山縫裡的纖細人影也越抖越厲害。

忽然,那道身影在距離山縫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道清朗若玉磬的聲音平平傳出,半點不因寒風呼嘯而飄忽喑啞。

他說:“出來吧,我已經看見你了。”

山縫中躲藏的人狠狠抖了一下,或許是瞬間怕過了頭,她竟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怕了。

至少,她不抖了。

外麵那高大身影等了片刻不見人出來,再次發聲,仍舊平穩得像是風中靜止的水麵。

“你不是我們的目標,在這山上卻影響我們布陣。所以,彆再讓我多言,快出來吧,我送你下山。”

這一次,山縫中的身影卻連呼吸都屏住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躲。

高大身影悠悠一歎,從鬥篷裡伸出一隻修長白皙,骨節分明,似乎散發著瑩潤玉光的手。

那是他的右手。

此時若有人與他對麵,就能從那掀開一角的鬥篷處,看見被他寶貝似的攏在左手中的花盆。

花盆乃是白玉所製,上麵刻著無數繁複又精致的符文,恒溫的、保濕的、聚靈的、隔絕穢氣的……

隻怕遍數周天三界,也沒有一個花盆比這一個更精細。

按理說,如此珍貴的花盆,裡麵栽種的不說先天靈根,怎麼著也得是後天靈根。

可實際上,裡麵種的卻是一株並不出奇的絳珠草。

此時那花盆被他以左手攏在懷裡,他卻騰出了右手,緩緩從鬥篷裡伸出。

一點熒光從掌心亮起,化作一道銀線疾馳而出,如電過蒼雲般躥入山縫。

等熒光銀線出來時,捆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

銀線的主人愕然了一瞬,左肩一振,身上鬥篷便飛了出去,把那小姑娘包裹得嚴嚴實實。

顯然對方不怎麼領情,瞪著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睛,努力表達“惡狠狠”。待看清他身上穿著的銀甲紅袍,凍得通紅的臉頰都跟著鼓了起來。

一瞬間,慕九思就判斷出,對方和穿天將甲胄的人有仇。

不過他並不在意,反正和對方有仇的又不是自己,他隻是負責清理龍侯山,好與同僚布下五行大陣,捉拿天庭逃犯九頭蛟而已。

“這裡很冷,也很危險,我送你下山去吧。”

由於沒必要和小姑娘計較,慕九思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是蝴蝶對著春天開出的第一朵花。

哪曾想,他話音的落,回應他的卻是哇哇大哭。

慕九思愕然,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我又沒把你怎麼樣,隻是想送你下山而已,你哭什麼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下山。我要等二哥,我要等二哥。嗚哇哇哇哇……嬋兒找不到二哥了,嗚哇哇……我要等二哥……”

慕九思滿心無奈,解釋道:“龍侯山上有以人為食的人魚,你一個小姑娘在這裡很危險。我把你送下去,你在山下等你二哥好不好?”

“不好,不好,二哥叫我不要亂跑。嗚嗚嗚嗚……”

因她雙手被那銀絲牢牢捆著,眼淚鼻涕流了滿臉也沒發擦,在寒風中迅速結了一層亮晶晶的薄冰。

慕九思心下莞爾,但為了照顧小姑娘的麵子,拚命告誡自己:慕九思,你是個高冷的人,笑是會蹦人設的。

他右手打了個響指,一枚玉符自指端飛出,在那位自稱“嬋兒”的姑娘頭頂炸開。

玉符中的靈氣迅速遊遍嬋兒全身,無論眼淚鼻涕,還是發間腳底的汙垢,全部消解一空。

用完這一張清潔符之後,他便不再多言,上前提住對方的後脖領,心中念咒施展風遁之術。

下一刻,兩人的身形便出現在了龍侯山腳。

抬頭看了看太陽,發覺時間還早,慕九思便道:“你家在這附近嗎?我順便送你回去吧。說不定你二哥找不到你,早就回家去了。”

嬋兒聞言,劇烈地掙紮起來,一邊哭一邊喊:“我們沒有家了,我們沒有家了。都怪你們,都怪你們!嗚嗚嗚嗚嗚……我要二哥,我要二哥,你們都是壞人……”

非但語無倫次,且她言語神態都不像外表般十五六歲,倒像是個四五歲的小朋友。

慕九思暗暗嘀咕:這莫不是個傻子吧?

一瞬間,腦殼疼。

——正常人跟心智不全的傻子,怎麼可能好好交流?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犧牲自己一件法寶,趕緊把人打發了。

幾個同僚還在山穀裡等著他回去布陣呢,萬一被九頭蛟察覺了跑掉,下次再想確認那妖物的蹤跡,可就難了。

“彆哭了,我幫你找你二哥。”

哭聲戛然而止,殘餘哽咽之意,“嗝,真……真的嗎?”

變臉這麼快,真讓慕九思無語,“真的。”

小姑娘瞬間破泣為笑。

真是孩子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慕九思無奈地搖了搖頭,往懷裡一摸,掏出一塊蝴蝶型的翡翠玉佩。

這玉佩一半是紅翡,一半是綠翠,紅綠鏈接處卻是一個太極圖案,紅中有綠,綠中裹紅。

“你咬破食指,把血滴進紅色八卦魚眼上。”

嬋兒正要掙紮,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左手已經從那惱人的銀絲中脫了出來。

慕九思自然不可能完全把她放開。

畢竟這個敏感時刻出現在龍侯山的,不可疑也有三分可疑了。

見嬋兒先是因掙脫了左手而歡喜,又很快發現自己隻掙脫了左手恨恨地瞪他,慕九思使出來激將法,“你不會是怕疼吧?”

“我才不怕疼!”

激將法果然管用,嬋兒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一口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把血珠滴進了紅色陰陽魚眼上。

慕九思念咒催動法器,那粒血珠便化作一道血線飛了出去。

大約過了一刻鐘,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少年人被血線拉了回來。

那少年不住地掙紮,恨恨道:“快放開我,快放開我!”

慕九思不搭理他,隻是問嬋兒,“你看看,這是不是你二哥?”

嬋兒連連點頭,“就是我二哥,你快放了他。”

“那就對不起了,你們兩個,我一個都不能放。”

“啊?”嬋兒小臉一皺,仿佛遭到了重大欺騙,“虧我那麼相信你,原來你也是來抓我和二哥的。”

慕九思好笑地逗她,“先前你不是還說我們都是壞人嗎?怎麼,壞人的話你也信?”

“快放開我,放了我妹妹!”

在少年的背景音下,嬋兒結巴了片刻,“我……我……我覺得你身上的氣息好像我娘,所以才相信你的。嗚嗚嗚嗚嗚……”

“嬋兒,嬋兒,你彆哭,二哥在這裡。天庭鷹犬,你有本事衝著我來,放了我妹妹!”

慕九思歪頭看了兩人片刻,心底對二人的身份有了幾分猜測。

看來把這位嬋兒姑娘當傻子,是他淺薄了。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兩位應該就是天帝的外甥,長公主瑤姬與楊君的一雙兒女——楊妙君與楊嬋。

說起來,這兩位和他們今日要抓捕的九頭蛟,還有些不得不提的因果。

想當年,瑤姬就是為了抓捕九頭蛟才下界。不想中途中了九頭蛟的奸計,神心破裂。

幸得楊君舍心相救,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孤男寡女獨處本來就容易滋生情愫,更何況是兩個人共用一顆心?

若要慕九思來說,兩人相互愛慕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玉帝作為瑤姬的兄長,非但不應該怪罪楊君,反而要謝對方救妹妹的恩情。

奈何他說了不算,玉帝當時的處境又極為艱難,想要坐穩玉帝尊位,就不能在這件事上有半點徇私,反而要嚴懲,才能向各方勢力展示自己的決心,坐穩天尊之位。

而瑤姬公主之所以束手就擒,也未必沒有成全哥哥的意思。

她也知道自己私配凡人衝動了。

可就算是有改天換地之能的神仙,又豈能束縛得住蠢蠢欲動的心呢?

人最不能欺騙的,就是自己的心。

當日她順從了自己的心意,如今也是時候付出代價了。

希望她的死,能夠換來眾仙的同情,對她的一雙兒女網開一麵。

事情的發展也正如瑤姬所料,玉帝處事的冷酷,激起了眾仙的同情心。

所以這麼些年天界對楊氏兄妹的追捕令雖然一直未撤,眾仙卻像是一下子都廢了一般,總也抓不著這兩個小娃娃。

而這楊氏兄妹之所以像是心智不全的傻瓜,全因中過天蓬元帥的催齡掌,身體是被偃苗助長了,心智卻是萬萬催不熟的。

慕九思並不想抓他們回去邀功,自然也不會叫破他們的身份。而是微微一笑,對楊妙君道:“彆說是你妹妹了,便是你,我也不可能放的。”

“啊——鷹犬,走狗,你不得好死……”

慕九思不想聽他歇斯底裡的叫罵,右手一揮,“走你!”

兄妹二人便化作了兩顆流行,往乾元山的方向飛去了。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二郎真君的授業恩師,正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

讓你少走一段彎路,不用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