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1 / 1)

青宸看著雪羿,輕挑柳眉,又問:“聖殿找過你?”

“聖殿確實派龍使找我問過你的下落。我遮掩過去,他們就去彆處找了。”雪羿認真說道,“我是擔心,若消息有誤,你去玄洲一無所獲,再被聖殿找到,又要受罰。”

青宸渾不在意地一笑,展開手中地圖掃視起來: “上次罰我禁足寢殿五百年,我忍了兩百年才出來。再被罰,不過是繼續禁足。東溟聖殿龍族三公主的名號聽起來光鮮,在他們眼裡,不過是聖殿的汙點罷了。”

“彆這麼說自己。”雪羿放低聲音,眸色裡盛滿心疼。

“無所謂,總不能白白挨罵,不如坐實逆子名聲,再逆給他們看看。”地圖詳細標識了玄洲地形,青宸看得投入,隨口說著,未注意到雪羿的神情。

那是遙懸海中的一座群島,靈氣旺盛,吸引仙妖聚居修行。久而久之,島上有了一個遠近聞名的修仙大派——玄洲仙宗。

她邊看邊點頭:“很好,不枉我大半夜跑這一趟。”

“一個月前你說要玄洲地圖,越詳細越好,我哪敢怠慢。咱們認識這麼久,我哪回讓你失望過?”雪羿偏頭應道。

“你小時候闖的禍,我幫你收拾得還少麼?”青宸瞪他一眼,卷起地圖拍向他的肩膀,卻被他敏捷避開,“你還好意思說。明知我被禁足,號稱送書給我打發時間,還送那種沒寫完的話本,看得我抓心撓肝卻沒處發泄,缺不缺德!”

“我也看得抓心撓肝,但我不能一個人受傷啊。誰叫咱們幾千年的交情,不找你找誰?”雪羿看著她,亮晶晶的瞳眸泛出笑意。

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青宸收起地圖去開門。老仆捧著一套夜行衣站在門外。

“多謝,”她雙手接過,微微頷首。

老仆亦恭敬回禮,轉身離去。

鷹堡頂樓書房有四間房屋相連。不消片刻,青宸就在裡屋就換好衣裳,匆匆走出來:“我得走了。明日一早,我們這批新弟子還得去碼頭迎接掌門。 ”

“明天就到了?”雪羿訝然,“之前折損了一批弟子,玄洲仙宗還給我傳信,說掌門和長老要來親自坐鎮,解決城中水患。他們來得還挺快。那我明早也得去拜會那位……新任掌門。”

說到最後,雪羿的目光倏爾冰冷。

青宸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對勁。但雪羿轉瞬恢複如常,關切道:“你千萬當心。”

她點點頭,再沒多想:“我會混在玄洲弟子裡,暗中幫忙解決水患。”說罷,她轉身下樓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從鷹堡返回青龍祠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天亮了,青宸沒來得及入睡,又得換好弟子服,趕去海邊碼頭。這會兒走在路上,困意襲來,卻沒法睡覺。

眼下天色大亮,街巷熱鬨起來。隊伍行在城中大街上,行人紛紛自覺避讓。有人一見他們就激動高呼:“玄洲仙宗來幫我們了!”

有母親摁著孩子跪下:“快給玄洲仙人磕頭!沾沾仙氣,保佑你一生有福!”

有老人被攙扶著,走得戰戰巍巍趕來:“我就知道,玄洲仙宗絕不可能坐視不管!求求掌門,請聖殿給我們施一些水吧!

越來越多的百姓跑到街上圍觀。一時間,驚喜、哀求、哭泣此起彼伏。

許多弟子不由得挺直腰杆。這身玄洲弟子服為臉上倍添榮光,也讓肩上責任重了許多。

隊伍緩緩前行著。忽然,一個木桶從天而降,砸在大街中央,離隊首馬車不到兩尺。木塊崩碎,嘩啦震響,濺出一大灘水!幾縷黑霧鑽出水麵。

“啊!”周圍人群失聲驚呼,唰一下後退三尺。

拉車的馬匹急停嘶吼。臭水濺到馬臉上,激得它連連甩頭。毒霧縈繞,馬匹難受至極,撒蹄狂奔。前方人群慌忙躲避,不少人摔倒在地。駕車弟子連忙拉緊韁繩,都無法讓它停下!

那可是掌門車駕!

變故驟生,一眾弟子紛紛探頭張望。第二輛馬車上的長老挑開窗簾,沉穩令道:“保護掌門,疏散人群。”

“是!”車旁數名弟子齊聲應道。

還未等他們動手,雲淵從失控的馬車中騰空而出,拎起驚慌的駕車弟子丟向路邊。他飛至半空,輕盈落在車頂。

馬車飛奔,前方行人紛紛慌張躲避。

街道儘頭坐落著一棟高大建築。門楣高懸“青龍祠”三字。屋脊左右各有一條瓷雕青龍,四爪擒瓦,昂首問天。虔誠的男女老少手持長香進進出出,熱鬨非凡。

馬車離青龍祠大門不到二十丈,再不停下,就會直接撞飛大門!

雲淵麵色不驚,抬手捏訣。隨著他掌心湧出一股真氣,數丈外地上那灘汙水竟如龍卷風一般盤旋而起,絞作一股散著黑霧的水流飛來!

他指訣變化,真氣與水交纏,一股清香綻開,黑霧消散,渾濁水流瞬間變得清澈無比!

水流湧至前方,落地化作一扇晶瑩剔透的水門。馬兒一頭撞進去,水門迸開,竟散為一片大霧彌漫開來。

街道頓時白茫茫霧蒙蒙,隻能看清眼前的人。人群躁動不安,玄洲弟子在高喊:“請勿慌張!”

轉眼間,白霧又如煙消散。狂奔的馬車竟緩緩停下,離青龍祠大門就差兩三丈。馬兒茫然顧盼,像剛剛清醒過來。雲淵依然穩穩站在車頂,目光銳利,回望街邊房屋。

追趕馬車的弟子們大大鬆了口氣,連忙拱手:“掌門英武!”

許多百姓愣在原地,大霧消失得了無痕跡,像一場夢似的。

青宸遠遠望著雲淵,目露一絲欣賞。玄洲心法“禦滄海”用得不錯,那手淨化更是神來之筆。

街旁有人回過神來,憤然道:“玄洲仙宗出行,什麼人竟敢當街潑水!”

青宸望向街邊房屋。之前她看到了,那桶水是從二樓窗口扔出來。窗旁高懸旗幟,繡著三個大字——興安坊。

很快,玄洲弟子將兩名男子帶到青龍祠門外。他們“噗通”跪下,朝雲淵深深叩首。馬車已被其他弟子牽走。

“都怪這個笨手笨腳的夥計!”中年掌櫃狠狠一拍旁邊少年的頭,“我讓他早上擦地,他竟然拎桶臭水來敷衍了事,氣得我當場扔出了窗戶!沒想到竟然驚擾了掌門車駕!當真該死,但我絕非有意!還請掌門大量,寬宥小人。”

說罷,掌櫃伏拜在地。少年耷拉著頭,悶聲不吭。

眾弟子列隊站在青龍祠大門外。青宸抱手看著熱鬨,不由得嗤笑一聲。喝的水都沒了,還有心情擦地,編也不編得像樣些。

車裡的長老也下車走來,撫須說道:“既然掌櫃是無心之失,那便起身吧。”

“多謝長老!”掌櫃連連叩首,少年攙扶著他站起來。

雲淵忽然開口道:“石長老,這八個字可認得?”他抬首看向一旁,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青龍祠大門旁邊,立有兩丈高的黑青巨石,刻有八個古拙大字。

“當然,”兩鬢斑駁的石長老溫言說道,“此乃聖獸青龍下凡後,被尊為龍神時的親手刻書,亦是世代傳頌的東溟聖規。”

隊列裡,青宸身旁的女弟子看得茫然:“這些字好古老……跟現在的文字不太一樣啊。”

“這都不知道?”旁邊有人不屑。

“我從中原來,對東溟海邊不如各位了解嘛。”她眼眸彎彎,閃爍著歉意。

“秉善共處,大道存真。”一道明朗的聲音傳來,說話的青年長得金相玉質,發髻上精美的牡丹玉簪,讓他在衣裳相同的弟子中格外出眾。

“龍神希望天下生靈秉善意相處,存真心相待。據說真跡在海底的東溟聖殿,陸上皆為仿品。”

“哇,我一直以為青龍祠門口的是真跡。”

“師兄知道得真多。”

聽著聲聲讚譽,青年微微一笑:“凡尊奉龍神之地,必尊奉聖規,包括玄洲仙宗。但龍神深居聖殿,便讓玄洲仙宗代掌權柄,維護聖規,懲凶罰惡。看來掌門想懲戒他們。”

女弟子嫣然一笑:“多謝師兄解惑,還未請教師兄貴姓?”

青年挺直脊背,輕咳一聲:“我乃曦陽晝氏嫡脈長子,姓晝名玉。我出身仙門世家,知曉的事情多些,有疑惑儘可以問我。”

周圍弟子紛紛倒吸一口氣,投來豔羨眼神。唯有青宸麵色沒有變化。

“曦陽城的世家豪門,晝氏仙族!連我們中原都知道!師兄莫非是晝氏少主?”女弟子難掩驚訝。

晝玉微微頷首:“各位如何稱呼?”

青宸笑了笑:“阿塵。”

“我姓祁名螢,喚我阿螢便好。”女弟子彎眼笑道。

晝玉驚訝道:“師妹之姓,可是中原皇姓那個祁?”

“隻與皇族沾些親故罷了。”祁螢捂嘴笑著,偏頭輕扶發髻,發間的紫珍珠隱隱流光,是中原皇族最崇尚的紫色。

眾人看她的眼神已然不同。

青宸抱著手,搖搖頭。

玄洲仙宗名震天下,弟子裡不知有多少龍子鳳孫。陌生人寒暄開場,姓名,是打交道的第一張臉麵。弟子們開始互通有無,她悠然看向青龍祠門口,繼續看戲。

雲淵望向兩人:“石長老,若有人違背聖規,當如何?”

石長老歎了口氣:“給受傷百姓一一道歉,誠懇賠償。”

掌櫃點頭:“是是是,我認錯……”

“石長老未免太心軟。”雲淵出聲打斷,他目光森寒,看得掌櫃不敢對視,“此人心懷惡意,驚馬傷人,滿口謊言,除了道歉賠償,還應跪在聖規下思過。”

青龍祠門口鋪著硬邦邦的石板地麵,跪在上麵隻怕要吃苦頭。周圍人群響起嗡嗡議論,都在看熱鬨。

“你……”掌櫃額角青筋繃緊。少年慌張看了他一眼,默默跪下。

雲淵看向少年:“我讓他跪,不是你。你可以走了。”

少年驚訝回望雲淵,又看向掌櫃,卻不敢動。

掌櫃惱得漲紅臉:“雲掌門難道忘了,當年您饑不果腹,跟流浪狗搶燒餅時,是我家老祖宗送了您一口飯吃。您就這般報恩?”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無數人神色複雜地看向掌門。而雲淵如鶴玉立,平靜坦然,毫不尷尬。

哦豁!青宸的困意瞬間消失。她跟在場許多人一樣,都是第一次知道他竟有這樣的過去。

祁螢忍不住看向晝玉:“那掌櫃在說什麼?師兄知道嗎?”

青年有些遲疑,但頂不住少女期待的眼神,仍低語道:“聽說掌門本是流浪兒,進玄洲前在商行當雜工,做最苦最臟的差事。我以為隻是傳言,沒想到是真的,原來是這個興安坊。”

周圍弟子頓感愕然。祁螢也震驚了:“這般出身竟能當上玄洲掌門?”

晝玉抿了抿唇,繼續說道:“兩年前,雲掌門剛當長老時就有這種議論。沒想到三個月前,他又被衛老掌門選為繼任掌門。消息傳到曦陽城,連我們都很意外。”

“出身低微卻能當玄洲掌門,說明有真本事啊。”青宸隨口接話。

晝玉深深看了她一眼,忙道:“我也是這麼想。”

弟子們愕然之下不住竊語。青宸看著遠處的熱鬨,全都明白了。

雲淵剛當長老兩年,又出乎意料地繼任掌門,上任三個月,首次以掌門身份出行。

今早街頭如此熱鬨,那掌櫃不可能無心犯錯。這廝潑的哪裡是臟水,從頭到尾,就是要當眾揭開雲淵的過去,讓他難堪,讓眾人質疑他的出身。赤裸裸的惡意,用腳趾都看得出來,偏生還扯了個拙劣的謊言。

但掌櫃是凡人,就算老祖宗對雲淵有恩,也絕不敢得罪玄洲仙宗的掌門。那麼問題來了:到底是誰指使他,當街潑了這桶臟水?

朝日漸升,陽光移照青石。

秉善共處,大道存真。雄渾蒼勁的刻字,閃著晶瑩剔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