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臨海碼頭邊。
三十多名玄洲仙宗弟子站得筆直,分列兩隊,迎接掌門到來。
作為剛入門的新晉弟子之一,青宸隻能站在最遠處。附近海水藍得發黑,隱隱飄散出臭味,站了片刻,她便覺悶得透不過氣。
不過很快,一艘樓船自海麵而來,披著晨曦收帆靠岸,一行五十多人走下艞板。
為首的男子一襲青袍,高冠博帶,身姿挺拔。俊雅麵容映著曦光,好似清透瑩潤的美玉。海風下,廣袖翩然飄揚,分明是一位仙人正走入凡塵。
玄洲仙宗的掌門?
但那張臉,青宸總覺得在哪見過……她努力在記憶裡翻找著……
啊,是他!
兩百年前,在桂川邊遇到的玄洲弟子!
那夜和他……青宸的臉倏爾一燙,連忙後退半步,讓周圍踮腳張望的弟子擋住自己。
不過,現在她喬裝得改頭換麵,隻為暗中混入玄洲,他應該認不出來了。這麼一想,她暗暗鬆了口氣。
隨著掌門一行下船移步,兩旁弟子陸續拱手:“見過掌門,見過長老。”
掌門所經之處,一陣淡香隨之飄來,仿佛月下初綻的桂香,一分寒意三分清甜。弟子們雖在低首行禮,卻都忍不住偷偷抬頭,從掌門腰間的玉色織錦香囊,打量到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一行人很快走近。青宸低下頭,聲音也混入一眾弟子中。那縷香味越來越近,鑽入鼻尖撓出一絲癢。她連忙屏住呼吸,保持垂頭拱手。
一襲衣擺進入視野,停在麵前。對方腰間佩著一袋香囊,還有一個繁複精美的青黑色玉龍玦。青宸一眼認出,那是玄洲仙宗的掌門信物——溟海玉龍玦。同時她亦敏銳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青宸正疑慮,忽聽掌門開了口。
“你叫什麼?”他問。
掌門話音一落,在場所有人都詫異地看向青宸。她察覺到無數目光刺來,仍鎮定應道:“弟子阿塵,見過掌門。”
他微微一頓:“抬頭再說一遍。”
青宸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他的臉近在咫尺,麵如冠玉,飛眉入鬢。她的麵容映在那雙清冷瞳眸裡,仿佛映在深不見底的溟淵。清甜香氣縈繞周圍,將腐悶臭味驅散得一乾二淨。
青宸呼吸一滯,再次確認,是他。
桂川邊,他曾說,他叫雲淵。
“弟子阿塵,見過掌門。”青宸微微頷首,再次說道。
雲淵眼裡閃過一絲疑惑,深深打量了一番她,又恢複波瀾不驚的麵色。“知道了。”他應了一聲,轉頭邁步。
身後眾人繼續移動。他們經過青宸時,紛紛狐疑打量她,仿佛在疑惑掌門為何突然停下問她。
青宸垂下眼睫,隻想到一個解釋:難道他聽出了她的聲音?
都過了兩百年,他竟然記得她的聲音?
看來那次,真把他得罪狠了。
隨著掌門和長老分彆坐上兩輛馬車,隊伍開始緩緩前行。新晉弟子走在最後,他們都是第一次見掌門,不禁竊竊私語。
“掌門看起來不好說話,怎麼喜歡有甜味的香囊?”
“掌門之尊,哪是你我能輕易揣測的。”
“而且掌門竟然這麼年輕,旁邊的石長老都胡子一大把了。”
“說明掌門結丹時年輕,現在可不一定年輕。”
竊語傳入青宸耳中,她搖搖頭。他們以為雲掌門身上的香味,來自於他腰間香囊。但她知道不是。
那香氣,他天生就有,她在他頸窩裡聞到過。
方才他在麵前,讓她恍惚想起兩百年前的桂川。
那是一條山間河流,初秋時節,兩岸桂樹盛開,落滿一河香氣。跟他身上的香氣很像,但那日她還是分辨出來了,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樹上的。
不過,昨晚她徹夜沒睡,此刻走在路上直打哈欠,回憶翻湧出來,又迅速淹沒在昏沉的腦海裡。
三個時辰前。
子夜剛過,青宸悄然翻出青龍祠的高牆,潛入鷹勾喙城的街巷裡。黑漆漆的巷陌縱橫交錯,狀如蛛網。她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獨自疾行其中。
不知不覺間,身後多了些腳步聲,一直不近不遠地跟著。
隱約有妖氣飄來,青宸輕輕蹙眉。最近鷹勾喙城很亂,她專門等到寂靜的後半夜出來,沒想到還是被妖族盯上了。
青宸站定,麵前是個十字交叉巷口,路邊圍欄圈著一口水井,冒著難聞的腐臭味,她不禁掩住口鼻。城裡到處彌漫著這種臭味,水井附近尤其濃重。
背後腳步聲在緩緩靠近,她驟然轉身。五道高壯的黑影飛奔出現,將她團團圍住。他們走上前,露出尚未褪完鱗片的臉。
蜥妖。
“滾。”青宸冷冷一睨。她還得趕往城主府,不想耽誤時間。
妖匪們陰惻惻地笑道:“小娘子,乖乖交出靈石。”說話間,五道刺鞭同時襲來,奔向青宸全身命門。她飛身躍起,踏過一名蜥妖的頭,翻落在他身後。
一擊不成,蜥妖們惱羞成怒,再次將她包圍。一道道刺鞭落得密不透風,誓要將她困殺其中。青宸敏捷翻騰,卻始終尋不到機會擺脫糾纏。
她籲了口氣,拇指與中指相觸,翻手結印。
空中忽然落下水滴,啪啪打在眾妖肩頭。
“下雨了?”蜥妖們激動萬分地抬頭張望,卻見夜空中一絲雲彩都沒有。
雨從何來?
蜥妖們交換著詫異的眼神。他們忽然意識到,不,這不是雨。
而是憑空出現的水滴。
一名蜥妖瞳孔震顫:“是龍……”
然而他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青宸手勢利落變化,浮在半空的無數水滴轉瞬結冰,化作尖刺射進蜥妖的喉嚨!
鮮血勁射而出,她趕緊後退兩步,抬手遮擋。五名蜥妖直挺挺倒下,她連忙檢查起身上的衣裳。
沒沾到蜥妖血汙。青宸鬆了口氣,右手背忽然泛起奇癢。她反手一看,赫然見手背濺到了幾滴血。
她壓下罵人的衝動,忙扯衣角用力搓了搓。血漬很快擦得乾乾淨淨,手背皮膚卻迅速紅腫起來。
唉,動手就是這點不好,容易沾染汙濁。她自小一碰汙濁就起癢疹,逼得她生出了潔癖。青宸暗暗抱怨著,不忘觀察四周。
很安靜。
青宸剛準備離開,忽聽左側巷陌深處傳來咯吱輕響,在夜裡格外刺耳。
她渾身一凝。
夜色重歸寂靜,她緩緩抬步,走向方才聲音的來源。
小巷本就狹窄,又被簸箕、木箱、竹竿等等破爛占去大半。青宸儘力躲避著雜物,銳利地掃視周圍。
她停在一排竹竿麵前,與竹竿保持了兩步距離,平靜說道:“出來。”
“彆、彆殺我……我不是來搶劫的……”黑暗中,冒出一道小如蚊蠅的軟糯聲音。
竹竿緩緩挪動,後麵鑽出來一個瘦小女孩,身上有孱弱的妖氣。
女孩化形成十五六歲凡人模樣,身穿麻衣,發如蓬草。臉上沾滿汙垢,嘴唇乾皺得起了皮。從她小鹿般的圓眼裡,倒能看出幾分清秀。不過,看不出原身是何妖族。
青宸上下打量著她:“躲在這作甚?”
女孩慌忙跪下,伏地說道:“龍使饒命!我、我隻是出來看看,能不能問周圍鄰居,找點乾淨的水。我阿婆快不行了……”說著,她低聲啜泣起來。
“龍使?”青宸注意到女孩對她的稱呼。
“您一定是聖殿龍使吧……”女孩怯怯應道,“隻有真龍才能主宰水脈……其他族群法術再強,也隻能利用水,無法憑空生水……”她忽然欣喜起來,“難道聖殿知曉了城中大難,派您來解救我們?”
青宸頭疼起來。方才她用的是清漣境法術,東溟聖殿的五境神術還是太出名,在海邊,是個妖族就能認出來。
不過,她可不是聖殿派來的龍使。
她是從聖殿裡逃出來的。
事沒辦完,決不能讓聖殿知道她的行蹤。
這女孩看出了自己的來路,但又不是劫匪,總不能一招殺了。
棘手。
青宸再次審視周圍,確定再無任何活的生靈,才回頭說道:“你大半夜出門找水,不是找,是偷吧?”
女孩一時淚如雨下:“我實在沒辦法了……這些天,城裡所有水井都是臭的,臭水蔓延到海裡,大家沒水可喝。這個月還一直不下雨。前些日子,我去兩百裡外的河裡取水,路上儘是劫匪,根本過不去。他們平時在城裡作威作福,眼下還霸占水源賣高價……”
青宸蹙起眉:“白天我看見,城主府在分發淨水,救濟百姓。”
“城裡有十萬居民……我根本搶不到……我阿婆昏迷了好幾天……再找不到水,她就要死了……”絕望的女孩兀地抬頭望向青宸,仿佛發現了最後一絲希望。“龍使大人,求您救救我們……”女孩急切說著,不自覺往前挪了兩步。
青宸趕緊後退兩步,與她保持三尺距離。
女孩身形一僵,麵露哀戚:“求求您……我一定永生永世感念您的恩德……當牛做馬回報您……”
青宸抬首看了一眼高懸的彎月,離天亮莫約還有兩個多時辰。其實對她來說,施法生水隻需損耗一些靈力罷了,也不是不行。
但是,若這女孩泄露了來源,聖殿察覺到她的蹤跡,她就功虧一簣了。
糾結片刻後,青宸終是一歎:“帶我去你家。”
女孩霎時狂喜:“謝……”
“但你必須保證,”青宸打斷她,“絕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半句水從何來。”
“一定一定!”女孩忙不迭點頭。
女孩家就在數丈之外。進門前,她介紹自己叫潯娥,與阿婆相依為命。
推開掉漆的院門,青宸隨她走進裡屋,隻見一枚巨大的蛤蜊靜靜躺在一丈見方的深坑中,若它豎起來,比一個成年人類還要高。
蜃族啊……青宸恍然。凡人與各種妖族混居在鷹勾喙城,這裡碰到什麼妖族都不奇怪。她們的臥榻就是這水坑。眼下坑乾了,她們比其它族群,更需要水才能生存。
屋裡銅鏡映出一名身穿夜行衣的青年女子。青宸隨意瞄了一眼,鏡裡普通又陌生的樣貌,是她特意喬裝後的裝扮。
潯娥伏跪在地:“求您救救阿婆……”
青宸沒再說話,開始雙手結印。
屋裡泛起茫茫水霧,坑裡湧出大量清水,水麵迅速上漲。潯娥激動萬分,連忙跪在坑邊,將頭埋進水裡大口喝著,混不知身上冒出一圈銀白色的淡淡光暈。
青宸從懷中摸出一個掌心大小的琉璃瓶,她打開瓶塞,輕輕敲擊瓶身。潯娥身上的銀白光暈化作一縷白光鑽進瓶口。旋即,一滴晶瑩純淨的水落下。她趕緊塞緊瓶子,迅速放回懷中。
潯娥剛好站起身。清水洗淨了她臉上臟汙,露出清秀的麵容。
坑裡的大蛤蜊被清水淹沒,化為一名滿頭白發的耄耋老嫗,在水裡昏睡著。潯娥忙又伏拜:“多謝龍使相救之恩!”
“等你阿婆完全恢複,自會醒來。”青宸說罷,轉身就走,“隨我去趟城主府。”
“哎?”潯娥抬頭,隻看見她出門的背影。
她們重返十字交叉巷口時,青宸忽然停步。地上尚有一灘灘血跡,但原本躺在這裡的五名蜥妖屍首,卻不翼而飛。
“難道他們沒死,又爬起來跑了?”潯娥驚慌張望。
“不可能。”冰刺割斷了喉中血管和筋脈,他們不可能活。屍首難道被帶走了?青宸轉頭查看四周,空空蕩蕩,沒有任何妖族。“走吧。我會將此事告知城主,讓他留意。”她不再耽擱,轉身就走。
潯娥愕然,小跑著跟上前問道:“龍使大人,您讓我去城主府做什麼呀?”
“去了再說。”青宸隻丟下這一句。
潯娥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再多嘴,隻好乖乖跟上。
半炷香後,她們到達了城中央的塢堡。
這座五層樓高的四方塢堡,是鷹勾喙城裡最高的建築。朝東的雄偉大門上,雕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白色巨鷹。因為它,百姓都管這裡叫“鷹堡”。
青宸並未走正門。她輕車熟路找到南牆上一扇側門,輕輕敲了七下。
片刻後木門打開,一位老仆掌著燈籠,見是青宸,當即跪下伏拜一禮。潯娥看得驚訝。老仆隨後將她們讓進門內,木門迅速緊閉。
燈籠照亮了昏暗的盤旋樓道,他們拾階而上來到最頂樓。老仆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驟然透出屋內明亮的光。
一名男子站在窗邊,憂心忡忡地望著幽夜。聽到開門聲,他轉身看到青宸,眼中瞬間一亮。男子的眉眼英氣俊朗,一頭白發編成幾道精致的發辮,用赤紅珊瑚珠串束成馬尾。
“你總算回來了,”他大步走來,雪白羽氅翩然揚起, “我正在想你是否順利……”他突然看到後麵的潯娥,不解地看向青宸。
“我過來時解決了幾個妖匪,被她路過看到了。找個房間安頓她,我有話跟你說。”青宸說完,男子朝門外仆人使了個眼色。老仆會意,躬身請潯娥隨他離開。女孩左右看了看,滿臉懵懂又不敢違抗。
“勞煩再拿一套新的夜行衣。”青宸補充。
“是。”老仆鞠躬應下。
見他們消失在廊道裡,青宸進屋關上門,迅速說道:“幫個忙,想辦法消除那蜃族姑娘今夜的記憶,讓她忘了我。我時間很緊,騰不出手。”
男子想了想,應道:“小事。”
一進屋,青宸一眼看到牆邊懸掛的巨大地圖,走上前蹙眉問道:“雪城主,我才離開一個月,鷹勾喙城怎麼亂成這樣了?城裡水井為何全在冒毒瘴?”
地圖上,大陸東麵儘頭便是無邊無際的東溟海。這座海邊最繁華的城鎮,形狀像一隻伸進海裡的大鷹嘴,才得了這般奇怪的名字。這名年輕男子,正是鷹勾喙城現任城主——雪羿。
“我的三殿下,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雪羿苦著臉走到她身邊,“百姓飲水全靠地下通往東溟海的暗河。你走時還好好的,剛過幾天,城裡水井忽然開始冒黑霧。我派了兩撥鷹兵去水裡查原因,還請來玄洲弟子,但他們下水之後,全都沒回來……”
“都沒回來?所以,現在連原因都沒查出來?”青宸愕然。
“鷹堡又不擅下水……”雪羿正說著,忽然注意到她右手紅了大片,還露出了青色鱗片,“你的手起疹了,今晚碰到汙濁了?”
他正要去握她的手,青宸卻抬手撓了撓。她昂頭盯著地圖,沒注意到雪羿的手握空之後,又若無其事地收回。
“習慣了,天亮前會消下去的。對了,”她迅速說了一遍蜥妖屍首失蹤的怪事。
“我會派兵加強夜間巡邏。”雪羿思忖著應道。
“玄洲地圖呢?”青宸又問。
雪羿從懷中抽出一卷羊皮地圖。剛遞到她手心,他忽然捏緊地圖:“你真決定混進玄洲?”
青宸睨了他一眼,扯過地圖:“是你給我傳消息,說玄洲可能有問題,我才從聖殿逃出來,用假身份去青龍祠,又花一個月,輾轉完成了初選任務,被選為新晉弟子。現在才問我是否決定混進玄洲,不覺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