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縱然再有千般糾結、萬般無奈,衛留夷終還是鼓起勇氣站在了他麵前。
前塵恩怨,恍如隔世,已難重提。
本還期許至少能在幻境之中,將往昔錯誤“重頭來過”。可最終,也隻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望著彆人如何披荊斬棘,一步步、一點點走向那個人。
“……”
不甘心。
可又能怎樣。
西涼王並非正統,他卻是烏恒名門。自幼受名師教導,父母族人才能輩出,又有阿鈴做手中利劍。
他本該,樣樣不比西涼王差。
可也是直到幻夢之中,他才看到,比他強大得多的人,尚在情場上謹慎行事、步步為營,不容一絲差錯。
而他當年,何等愚妄無知。
也怪不得。
彆人最後能應有儘有。
而如今,塵埃落定,人死燈滅。人生最難釋然的,便是那句“我本可以”。可如今也都太遲、太遲。
望鄉台上,碧日清風,浩遠一片。
衛留夷垂眸,還好至少他還能在最後時刻,為這遺憾的一生做出些許補償。趕在滅世之劫前拚儘最後力量,給阿寒留下一些的戰報。
“謝謝你,留夷。”
晴空之下,慕廣寒眼裡滿是真誠:“將來,有朝一日,洛州必讓天下百姓知道君侯功績,長世銘記於心。”
“……”
衛留夷垂眸,輕輕點了點頭。
這大概,多少也算他這草草一生中,難得的一些安慰吧。
眼前走馬燈霓虹快速流轉,繁華與落寞交織凋敝。魂魄一點點稀薄,他墨玉色的眼睛閃著溫亮濕潤的光芒,有不舍,也有了然。
懷裡小貓再次探出頭毛茸茸的腦袋,用粉嫩的舌頭舔舐魂魄手背。
這隻小貓,曾是衛留夷小時候與邵霄淩年幼時,在陌阡城中數次爭奪之物。邵霄淩曾對慕廣寒抱怨,說衛留夷這個人是犯賤才要跟他搶。後來他不再搶了,衛留夷亦不肯再要那貓。
但其實,那隻貓後來被衛留夷帶回了烏恒。
在侯府被精心照料,養成一隻慵懶愛曬太陽的老貓,在繁花似錦的烏恒度過了十幾年的時光。
“我這一生,自小受家人教誨,學文習武,做謙謙君子,無愧於族人百姓……”
“可怎奈生性愚鈍、自私愚昧。終是百無一用、眾叛親離。讓族人失望,讓阿鈴失望,更是辜負了阿寒。”
“過去的時光……要是能重頭來過,該有多好。”
“年幼時與阿鈴在城下竹劍打仗的日子……雁回山時……與你……那段時光……”
周遭升起淡淡月華,盈盈點點如同星光。
是慕廣寒送他最後一程,無言渡送他魂魄早去該去的地方。
衛留夷想,還好最後,阿寒並不記恨他。不僅不記恨他,還溫柔地希望他下一世輪回,更夠長壽、平安、順遂。
但,他默默想著。來生他能不能,不求富貴榮華、過人樣貌。
能不能,就讓他生一戶普通人家。不驕不矜,讀書明理,早慧成才。做一個無悔正直的平凡人。
“阿寒。”
“那年陌阡城,你送我一縷寒梅香火,我……收到了。”
因為有他,有阿鈴,和世間親友惦念。一縷殘魂才能維係這樣久的時光。
“阿寒,我還有最後一樁心願。待到下一次春暖花開時,阿寒若再來看我。可否……給我帶一把楓葉、幾顆酸杏……”
當年醫廬迷穀裡,楓葉與雲霧相伴。那座迷霧山穀他們一起爬過很多次。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一起吃他曬製的酸杏乾。
隻可惜。
……去日花裡逢君彆,今日花開已數年。
往昔不再回。
隨著月華消散,衛留夷的魂魄再不見蹤影。慕廣寒甚至都來不及答應他一聲“好”。
望鄉台下,碧空如洗,澄澈如鏡。遠處雪山巍峨,與天相接。
四周寂靜。望鄉台如同被輕輕抹去的畫麵,慕廣寒亦從沉沉夢中醒來。
而燕止在那漆黑無垠的虛空之中,也終於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出口。他向著光明走去,袖口卻一沉。
他回過頭,驚訝於烏恒侯執著。魂魄投胎的路上竟還有夙願未了?
“燕王殿下,在下……”
燕止打斷他:“烏恒侯不必多言,本王明白。今生今世,本王一定會替烏恒侯您,好、好、照、顧您的‘舊友’阿寒。還請君侯大可放心,早登極樂。”
衛留夷:“…………”
能看出來,當這位君侯不再呼號鬨鬼,而恢複了生前“溫潤如玉”的神智涵養後,戰鬥力可謂一落千丈。
而偏偏他對上的,又大名鼎鼎的、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西涼王”。隻是站在那裡,壓迫力便是雷霆萬鈞。
烏恒侯心裡千言萬語、五味雜陳。可最後,也隻能垂眸無言,俯首對燕王深深一躬。
“拜托,燕王殿下了。”
烏恒侯消失了。果如江湖所傳,直到最後也算謙謙君子有涵養。
但燕王覺得,自己涵養也是不遑多讓——
猶記二年前,烏恒月夜,戰火紛飛。他人生第一次焦頭爛額拉著韁繩,仰頭望著城牆之上。
那裡有人異常耀眼,讓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得到”的欲妄。那時唯一不明白的便是,如此才華橫溢之人,何要跟隨那種廢物蹉跎歲月?不如來本王身邊。
可他到底沒有當場去搶。等了整整二年!
真已是天下無敵的有涵養了吧?
……
燕止醒來,睜眼就對上一雙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睛。
趙紅藥十分開心:“呀,終於醒啦!”
“……”
實是幻夢之中,因為薑鬱時成了“西涼王”,以至於燕止當時在城上看到的景象,是趙紅藥一身戎裝伴在了那
狗東西身邊。
那場麵彆提有多詭異。以至於此刻看著她,一時都隻覺莫名古怪。
“阿寒呢?”
“哦,城主他啊,這幾日都要忙死啦!”
趙紅藥趕緊告訴燕王,在他沉睡的這幾天裡,安沐城發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前兩日,剛鬨了一場屍將刺客風波。
好在此地作為如今天下實質上的“無冕皇都”,又加才經過喪屍作亂,安防早已不同往日。那是二層外二層、嚴防死守、水泄不通。因此,屍將早在潛入最外頭一層時,就被帶兵巡邏的洛南梔給發現並打跑了。
雖然打退敵人,然而此事足以證明,那國師老賊多半又一次金蟬脫殼還沒死透!且仍賊心不死、胸懷不軌,必須嚴加防範!!!
於是這幾日,何常祺等將領,都忙著在外在四處找訪蹤跡,力圖尋得國師如今藏匿的老巢!
而其次,則是自從那日天空裂開、長出一隻鬼眼,鬨了喪屍之災以後。各地百姓已主動自發成群結隊、去挖墳燒屍以防再有霍亂。可近日卻又接連有雷雨、天火,地震霧沼等等天災異象,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也是因此,慕廣寒雖之前幾天都在巴巴守著燕止,這幾日卻不得已出城去處理。才讓趙紅藥在此替班。
“唉。雖說那狗國師偷偷布在各地的害人法陣,全軍也在儘力搜尋、毀去了。”
“可是……聽紀散宜與荀青尾二位高人的意思,那法陣既是‘用過’了,再破壞也是治標不治本,如何是好!”
她提及法陣,一下讓燕止想起什麼。
立刻要來筆紙,依著記憶將那本幻境之中的書裡記載的陣法一一描繪下來。
趙紅藥好奇湊近:“燕止,你這是畫什麼?”
燕王全神貫注,未曾回應。直到幾炷香之後畫完抬筆,才發現屋裡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俊朗瀟灑、仙氣飄飄的陌生人,是趙紅藥給帶進來的。
兩位陌生人,一位長發飄飄,形容冷豔,身著黑衣一派神秘深沉;另一位則是狐裡狐氣,笑眯眯的。
兩人雖與燕止之前未曾見過,倒也沒太過多客套。黑衣那位淡淡一句“在下東澤紀散宜,久仰。”另一位則蹦跳道:“在下荀青尾,燕王好~”
紀散宜打完招呼,便毫不客氣拿起燕止那“幻境奇書裡的法陣”開始看。狐狸則左蹦右跳湊上去:
“散宜散宜,好奇怪。這些陣法上麵寫的文字,怎麼那麼像咱們‘人間界’的竹節字啊?”
紀散宜沉聲念道:“失卻之陣……複生之陣……四時之陣……寂滅之陣……確實是人間界文字。”
荀青尾:“啊???但這怎麼可能呢?這裡根本就不是我們寰宇的那個‘人間界’啊!”
紀散宜亦沉吟片刻。
“按說天道不同的兩個寰宇,文字陣法絕不可能共通。除非……以前有過什麼你我之外的人,也曾通過時空裂縫來到過這個寰宇,並在這裡留下了‘人間界’的文字、術法。”
“!!!”
荀青尾聞言,突然一下子跳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月華城這些年,曾聽聞他們整個城都是什麼‘羽民’的後人!他們還說,當年羽民一族每人都會一些簡單法術、且壽數長達五八百年。”
“仔細想想,那不就是我們寰宇的‘人間界’模樣嗎!!!”
“哈啊???”
旁邊趙紅藥雖全程聽得一頭霧水,但聽到這句還是傻了:“你們那裡‘人間界’,尋常人就能活五八百年啊?還會法術?那還叫人間界呢?該叫仙界才對吧?”
“不不。”荀青尾忙解釋道,“人間界壽命、法術,本就是每個寰宇都不同,你們寰宇凡人雖壽數不長,但山川風景卻比我們寰宇更加美麗宜人。就連地裡長出來的物產,也種類繁多不少。更不要說你們這術法凋零,妖仙不再,倒也少了許多神仙爭端殃及凡人的破事,現世之人也可以更多掌握自己的命運。”
趙紅藥:“……”
她沒全聽懂。但總歸,有利有弊是吧?
荀青尾:“說起來,這邊還有傳聞,好像大夏皇族、四國王室,也都是當年羽民後裔。這也難怪西涼燕王,能夠識得這陣法文字了。”
“這麼說來,那個國師薑鬱時,說不定也是羽民後裔了?”
燕止:“……”
趙紅藥:“……”
“咳,二位。我們燕王他,雖是西涼王。但……”
燕止:“是平民篡位,並非王室血統。因此,不該認識這些文字。本王也不知為何會認得。”
荀青尾:“???”
隨後整個一下午,幾人又叫來了頭腦比較好的沈策、何常祺的父親何大人等等,進行了一場漫長的、天馬行空的猜測討論與追根溯源。
而同一個午後,慕廣寒正與眾親友各自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地,匆匆走在回城的路上。
實在沒辦法不灰頭土臉——慕廣寒尚能維持幾分體麵,畢竟當年時空亂流也造成過月華城周邊多次瘴氣、地裂頻發,他對於整治這些已有一定經驗。
而邵霄淩、李鉤鈴、拓跋星雨等人,卻是人生第一回頂著腳下大地隨時隨地的四分五裂的危險去救人!
更彆說熔流般的天火,還會時不時鬼火彌漫、劈啪就燒起來,焚遍大片農田、果林。瘴氣還會讓人迷失方向、身體虛弱、甚至一病不起。
雖然阿寒一路在努力製藥、撰寫藥方,但還是不夠。
災情太過嚴重,受災之人不計其數。縱使洛州百姓堅強,所到之處也常是房倒屋塌、哭聲一片。有不少人明明熬過了戰亂,眼見著天下一統就要有好日子過,卻又在黎明之前枉死天災。
幾天下來,每個人心情都難免沉重,對始作俑者國師罵不絕耳。回程路上,隊伍後麵更是跟滿了失了家園、無處可去的之人。好在邵霄淩一路耐心安撫,承諾他們一定能在安沐、陌阡城等地重新安家,這才讓許多傷心欲絕的人們逐漸安定下來。
不得不說。
洛州侯身上,確實自帶一種天然的輕鬆與喜氣。他的寬慰之語竟比任何人的話語都更能安撫人心。
可最後半日回城路上,洛州侯的話卻少了許多。似乎在沉思什麼,難得的安靜凝重。
李鉤鈴察覺到他的異常:“霄淩,你怎麼了?怎麼一路上都不言語?”
“阿鈴,你覺不覺得,其實這些異象……咱們很多年前在南越,也曾見過。”
“若我沒記錯,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邵霄淩當時雖才隻有十七八歲,又是個洛州著名成天吃喝玩樂的紈絝,但畢竟也是君侯家的二少爺。百姓遭災,他多少也得跟著哥哥們去門努力賑濟一番。
“我記得,當時整個洛州天火地裂、瘴氣霧沼,與如今的情況頗為相似。隻是彼時王都陌阡城受災最重。而咱們洛州、烏恒兩地還好,因此你我印象都不深。”
“但當時,你和衛留夷應該也出來賑濟了,我同二哥在火祭塔附近還遇到你倆來著!”
“……”
他這麼一說,李鉤鈴終於想起來了:“還真確有其事!”
隻是當年那場天災,持續幾個月後便自行消散了。加之彼時天下戰亂頻發、群雄割據,這也不過是當時太多焦頭爛額的事情之一罷了,誰也沒有太過在意。
“但如今回想起來——其實當時的天象,也並不算……非常正常吧?”
李鉤鈴不禁抬頭望向猙獰的天空。
她隱約記得,當時的天空也常是烏雲密布、黑雲壓城,略有恐怖駭人的模樣。當時她還跟衛留夷討論過,說這天色看著很不吉利來著!
師遠廖最近,跟邵、李兩人頗為能玩到一起,聽著二人所言眉頭一皺:“咦,你們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記起多年前西涼有段日子,也有過此類異相。”
“是不是也是七年前啊……等我回去問問蘿蕤,她天天記,肯定會對具體日子有所記載!”
言罷,二人齊齊望向拓跋星雨。
“拓跋弟弟,該不會當年,東澤也有過這等異象?”
七年前,拓跋星雨大約十二歲。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慕廣寒:“城主哥哥,你當年同司祭哥哥大婚之後一起回拓跋族那次,我不是采藥摔下山受傷了嗎……那就是因為遇到霧瘴在山中迷路,然後又遇地裂,才從山頭掉下去的!”
隻是他當時以為,他是不小心倒黴。
結果,拓跋星雨這話一出,倒是給邵霄淩整迷惑了,“啊?啥啥,等一下!你剛才說,阿寒跟誰大婚?”
“什麼司祭哥哥?他不是隻同南越王顧蘇枋成過婚麼?阿寒!!!你這年紀輕輕的,還真挺豐富,到底結過幾次啊?”
“……”
拓跋星雨娓娓道來,努力解釋“大司祭就是南越王”,聽得眾人一愣一愣。隨即,大家又重新沉浸討論七年前的天相之事,無人覺察慕廣寒沉默著。
天裂,瘴氣、天火、喪屍……種種異
象,按月華古籍記載,這些皆是“滅世之兆”。
而越是臨近滅世之日,這些征兆越會潮水湧現、逐漸頻發。起初隻在少量地區,之後,則會蔓延天下各地。
“……”
慕廣寒不禁抬頭,仰望天際。
天空之上,疤痕一般的暗紅色口子依舊猙獰、觸目驚心。若說之前喪屍爆發他還能自欺欺人,將其歸咎於薑鬱時的術法作祟。可這幾日,連續的熔岩流淌、地裂山搖、鴉雀驚飛、霧瘴火海,種種滅世征兆大範圍爆發,他實在無法繼續視而不見。
滅世終至,城主獻祭。
隻是,一切怎會來得如此之快……?!
回到安沐,慕廣寒就聽聞燕王已醒。但無奈他身上實在太臟,不得已還是先去了溫泉。
洗淨塵埃,也想借此調整一下心情。
溫泉中,月光像被水中波痕剪碎。遠處婚房朱紅窗牖,梅葉新綠、明燭晃晃。城中有人夜半拉起二胡,聲音淒婉、如泣如訴。
他一半臉沉在水中,默默想著,待會兒見到燕王,他……怎麼跟他說啊?
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才那麼短。
本來明明想的是,運氣好的話,滅世之禍降臨前,說不定他們還能一起度過幾年、十幾年的時光。他還能為燕止做好多好吃的,帶他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但命運,果然對他不會那麼仁慈。
怎麼告訴他……
熱氣氤氳,刺得眼眶微微發酸。慕廣寒想起幻夢裡那場大雨,燕止溫柔地看著他,縱容、心疼,亦有幾分不滿——那不滿可太讓他當場心虛了。是啊,燕王那麼聰明,他又什麼暗戳戳的心思真能瞞住他呢?
瞞不住的。
燕王什麼都明白。對待聰明人唯一的策略,就是永遠地真誠。所有欺騙、隱瞞,隻會落得愚蠢,隻會……造成疏離和傷害。
是他錯了。
慕廣寒垂眸,鼻腔發疼。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他。
隻是有些事發生得太快,他一時也反應不過來。猶記不過短短兩年前,他初至洛州,戰前對著月神廟許願,許的還是想要遇到個什麼人,能陪他二五年、一小段時光。
當時邵霄淩聽見還笑他是不想負責到底。
他哪裡是不想負責,他是以為,這世上沒有人會希望他負責。那時候的他,又怎麼能想到……會遇到燕止呢?
那時他踏上征途,隻知道西涼大軍會在前方等他。
並不知道一起在等他的,還有紅色的命運線,世上最不可思議的西涼王。
溫泉熱氣,讓他有些恍惚。
“燕止。”他靠著一塊岸上青石,眼前無數場景。幻夢那夜漫天大雨,小小風燈,燕止找到他時,那雙沉靜的、篤定的、破除一切迷霧碰觸他,黑夜一樣的眼睛。
“我其實……也不想死。”
“我其實,也想和你一起過長長久久、開心快活的日子。”
“你看,我這次出去,路
過寧皖的市集,還給你買了小禮物。是沙包做的小兔子,還有小燕子。”
月色入眸,今晚的寂滅之月倒是意外溫柔。淡淡柔和的光暈灑落,帶著春夜微風。慕廣寒閉上眼睛半沒入溫泉水中。
“《論策》上說,禮物之意,不在貴重,而在於是時時刻刻、心心念念想著、記著。”
“我也隻是,偶在攤子上看見,覺得那兩隻……很像你。”
“……”
“嗯?像我?”
“……”
慕廣寒驟然回首。
夜色如墨,燈火闌珊。唯獨小石子路旁數盞小小風燈搖曳,斑駁光影照亮路的儘頭。燕止一身銀色褻衣,外麵披了個白狼毛大氅,腰身纖細,長腿修長。銀色長發鬆散挽著,月光落在身上給他披上一層皎潔。他手中提燈,火光映眸,仿若月下春雪、夜色梨花幽冷醉人。
他走來,在池邊躬身。
拿青石上的毛絨布巾,一下子裹住慕廣寒。
隨即輕輕一拎,將他半個身子拎出泉水擁進懷裡,一個不算非常濕漉漉,卻結實溫暖的擁抱。
慕廣寒僵著,手指抓緊他襯衫,心中潮水洶湧,聲音啞澀:“燕止……”
他也想抱他。
但是他還記得,燕王身上還有傷。以及人才剛醒,根本沒有好透!!
……
燕止給他帶來了他愛吃的奶湯小黃魚宵夜,直接在溫泉邊上投喂。
湯裡還下了很多魚圓子,吃起來軟糯、甜美、黏糊糊的。
慕廣寒恍恍惚惚吃著,燕王則坐在一旁青石上,玩弄起胖胖的“小禮物”燕子沙包以及兔兔沙包。那沙包裡麵填了蠶砂,十分柔軟,燕子和兔兔還有方塊嘴和二瓣嘴,以及可愛的紅臉蛋。
“你適才說,它們……像我?”
“燕子也就罷了,”燕止眯起眼歪頭瞧他,“兔子是哪裡像?”
慕廣寒鼓著腮喝湯,默默臉一熱,他一直都沒好意思說自己私底下把人家當大兔子這件事。隻小聲道:“你、不是好幾次化名,都說叫,顧野兔。那不就是兔子……”
燕王莞爾。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燕王才又緩緩道:“饞饞下午時飛回來了,帶回了你托何常祺在東澤尋的,衛留夷藏下的碎片。”
“待會兒碎片中記憶,我陪你一起去看。”
“想來,近日天火、霧瘴異象,都與那時薑鬱時的陣法脫不了乾係。隻望能在烏恒侯的記憶中,尋到國師陰謀算計,知曉他刻意加速了天裂的真正目的才好。”
慕廣寒吃好了,湯底都喝的不剩。
燕止垂眸淺笑,一把將他扛起。
“……”
“阿寒,不怕。”他道,“他既能加速滅世,我們未必不能找到相對的陣法來減緩災禍。”
“說不定,直接找到什麼辦法徹底修複月相,你也不必再去獻祭補天了。”
“……”
“總之,有我在。”
“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我這人一向運氣不錯,總能逢凶化吉,絕處逢生。你同我一起,有我護著,以後再不必一人心憂。()”
……?()_[(()”
“……”
慕廣寒伏在他肩上,沒有吱聲。
夜風吹過。他掉了兩顆眼淚。其實就兩顆,也不是難過。他也不知為什麼。
可能隻是突然大婚之前那段日子,燕王在西涼待嫁,而他在洛州等時其實也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
那時的他,一直在偷偷地想,他們婚後的日子,究竟會是怎樣的呢?
會有他想要的那些嗎?
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間煙火,互相弄點好吃的、好玩的,同床共枕,有事一同商量解決。一起看四時變化、旭日初升、長空如洗、晚霞遍天、繁星皓月。
有風燈,有幽蘭香,有擁抱和寬慰,有奶湯小黃魚。
即如此刻。
他想要的人間煙火,是不是,其實都已經在這裡了。
“燕止……”
“我這次,是打算一五一十找你商量,沒再想要瞞著。”
“嗯,我知道。”
“燕止。”
“嗯?”
“有你在的塵世,我會努力活得久一點。”
“我舍不得。”
“……”
有人隻輕輕“嗯”了一聲。
直到一路穿過長廊、走進宅院,把他扔在柔軟床上。慕廣寒的眼睛被溫熱的掌心捂住,隨即有人壓住他,低頭下來,一口……咬住了他溫熱的頸側。
慕廣寒的心則似乎被他輕輕一咬,給咬碎了。
他垂眸,任他為所欲為。他知道燕止肯定是想起他以前種種可惡、沒心沒肺才要咬他。
也是啊,以前那麼壞。
跑掉那麼多次,舍得那麼多次。如今才肯說舍不得。
“燕止,我,其實……”
然而低啞的聲音,被含住了喉結,一時失語。
他真的不是事到如今才知道舍不得。
他當年,也舍不得。
無論是離開簌城時,北幽分彆時,還是後來的皇城之下,洛水河邊。
他一直一直,從來都舍不得。
所以……
指尖流過燕止銀白發絲,咬噬經過幾輪,終於也逐漸變成了一啄一啄的親吻。慕廣寒酥酥麻麻,恍惚想著,若真上天無情,那至少。
至少短暫的時光裡,他得給燕止更多。
要給他特彆多。
那場幻夢雨夜,有人看著他的眼睛,想要他的全部。
那他也就隻能,把一切交給他。
過往、未來,此生全都,再無隱藏。
明明有人曾經想要什麼,向來直接而純粹。那個人是戰無不勝的西涼王,卻要在他這裡循序漸進、處處迂回,簡直是太過委屈了。他心疼回吻著兔頭,身下繡著金色雙囍的床褥紅浪翻滾,有人皮膚熱得像燒紅的鐵。
心很軟,像是要化掉一般。可皮膚接觸的地方,卻又像是四肢百骸生出千萬道細小的利刺,那些刺從全身皮膚入侵,紮著他的每一寸肌骨。絲絲入肉,落骨生根。
然後突然間,他有一種錯覺。
似乎自己的心裡,重新長出了什麼。有什麼曾經存在過,後來又空掉的東西,再度生根發芽、枝繁葉茂。
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年少時最本初的自己。
他曾嫌棄那人脆弱,可笑,傻傻容易被騙。在心裡造了一座暗無天日的監牢,把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他又出來了。因為隻有他懂,把一顆心毫無保留的交給另一個人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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