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1 / 1)

皇都·西涼軍大營。

竹窗關得很嚴,屋內卻依舊處處濕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燭漸暗。

“最遲後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趙紅藥燒未退,頭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離之間,倒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嗬。”

“終於不是……‘明天阿寒就會來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著把藥碗地給她。

趙紅藥勉強撐起身子,皺眉屏息一仰頭,把那碗苦藥喝完。

她本不該在此。

按計劃數日前,她本應同師遠廖一起突圍,可最後關頭卻因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來,沒能跑成。

之後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處積水,始終找不到再次突圍的機會。

她傷又不好,焦躁之餘免不了胡思亂想。燕王卻隻讓她不要擔心,說雨會停,“阿寒會來”。

介於這些年來燕王對戰場人心的精準預判,趙紅藥一開始還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過去了,嗬。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閉嘴了。

這次出去前,他也隻對她道:“勿要多思,保存體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著。”

“……”

但其實,死了也問題不大。

燕止走後,趙紅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將世家馬革裹屍本就算死得其所。

這些年,因她堅定追隨燕王,帶了整個家族青雲直上,也算不枉此生。雖然結局不儘人意,也不過是時運不齊、天命難違罷了。

身體燙得過分。

再度沉入夢鄉之前,趙紅藥默默留了個疑問。

戰無不勝的燕王,這次難道,真就這麼……輸了?

繩鋸木斷,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過我,那我就死給你看。

這樣的威脅雖然聽著拙劣,但原本應當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計謀的,不然也不會讓身邊人一個一個往南越跑,天天在月華城主麵前晃悠。

可這麼多天了,難道城主就真能視而不見、鐵石心腸?

不該是這樣。

猶記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馬車上,圍觀過兩人的“久彆重逢”。

一個人的語言或許可以騙人,但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卻不會。

若沒有一點點喜歡,城主不該碰觸燕王時指尖都微微顫抖,隨隨便便就被裹入懷中。

不會時不時夢遊一樣,盯著燕王看,不會放血給他治傷、教他屯糧。

……他該是喜歡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趙紅藥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搖醒的,睜眼對上一隻大大的白毛油彩兔頭。

“雨停了,”燕

止道,“起床,走了。”

營帳外,虎豹騎嚴陣以待。

趙紅藥被推著跨上戰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開追兵,你一路往東南,不要猶豫,也彆回頭。”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麼辦?”

雖然早就知道,保全西涼的代價,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這一刻,趙紅藥才似乎真的無比清楚真實地意識到,這次分開,就是陰陽永隔。

“燕止,你之後……”

她磕磕巴巴,語無倫次:“你若有機會,一定也要逃才行!憑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後初晴,朝霞滿天。

燕止回過頭,給了她一個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為了西涼眾人,他不能逃。因而驍勇善戰、算無遺策的一世梟雄,注定要在此地慘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後都不會來。

“……”

“那我,也留下來。”

趙紅藥喃喃,“我不走了。至少還有我,與燕王共進退……嗚!”

一隻強勁的手臂,從後麵掠住了她。

副將雲臨帶著幾百死士:“趙將軍,燕王讓我們務必帶你突圍。失禮!”

馬蹄疾馳,趙紅藥用力掙紮:“放開我!你們死士營……不是發過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臨陣脫逃!”

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最後回頭,隻看到燕王黑色披風,孤寂又囂張飛揚的背影。

雲臨沉默不言。

死士營是發過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後的命令,卻也不得不從。

更何況他還有私心。

他希望,趙紅藥能活著。

……

北幽千軍萬馬,追虎豹騎不及。

最後不得不眾軍還首回馬,黑壓壓的如蟻一般,四麵八方紛紛向僅剩的燕王合圍而來。

“他、他落單了。隻有一個人……”

【他隻有一個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爾,掂了掂純金的顧兔杖。

這句話向來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殺掉之前,常這麼說。

“饞饞,你也去吧。”

他抬手,讓那海東青展翅,“下半輩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鳥也放了。黑壓壓的包圍越來越近。

看起來……已經到最後了。

其實有人曾私底下勸他,西涼並非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放棄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園千裡的遼闊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沒糧,那就餓死一些人,反正總會有人活下來。曆代梟雄大有人這麼乾,苟且偷生,說不定也能拖過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終究還是貪婪,心心念念那個“我全都要”的結局——西涼要保全,月華城主也據為己

有。

如此貪得無厭,賭輸了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話,本王偏不讓它如願。”

話畢,他驟然拉起韁繩,一個轉身。

身後日曜刺目。

是,他武藝再強、馬兒再快,也未必衝得出這千軍萬馬合圍。但國師大人卻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同西涼營寨一起被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兩者之間不過一段山澗。

千軍萬馬未必過得去,他的汗血戰馬卻可以!

他可從來沒忘記,是誰把他害到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薑鬱時!!!

冤有頭債有主。

他既窮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夠墊背的回本!

……

皇都,城樓之上,薑鬱時廣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遼闊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槍,一腔孤勇,單槍匹馬向自己殺來。

“嗬……”

“窮途末路,竟還不知認命。”

“罷了。倒也……成了一番風景。”

這等螻蟻不屈,明明已無指望卻生生掙紮到最後一刻,如此死硬,倒讓薑鬱時想到一個故人——

同樣是處處與他作對,同樣是窮途末路仍舊死不放手。

最後他問那人為什麼。

那人笑了笑,說因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難違!卻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說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該他早死。薑鬱時當年親眼見證了一個,如今就見證第二個!

很好。

“眾將聽令,取燕王首級者可封侯!良田千頃,金銀萬兩!”

“給我殺——”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長談,月下青梅酒。本來是慕廣寒難以啟齒之事,洛南梔卻沒給他為難的機會。

之前在北幽,洛南梔雖被控屍,但該看到的他與燕王的種種,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後,他就把這些偷偷告訴了邵霄淩。

邵霄淩對此雖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們洛州那麼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風雅溫柔、多情風流。阿寒愣是一個沒要,還以為他眼光多高。

原來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歡那個白毛嗜血殺人狂?!

但好在,這種事在邵霄淩人生中並不是第一次了。

當年他二哥娶他那個又凶又野的二嫂時,也是全家無人理解,但還不是一個個忍著疑惑去道喜了?所謂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歡就好,嗯!

想通這些後,他甚至主動替慕廣寒想了不少點子:“阿寒你放心。燕王雖陰

險,但咱們挾製他的方法還是有的。這樣,等他來了,咱們就把四大家族那幾個人給派遠遠的,讓他們見不著、無力合謀。再修個大宮殿,裡外幾百個人守著,滴水不漏!就把燕王關在最裡頭,留你一個人隨便玩兒……”()

不是,你笑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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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真的!洛州如今,財力物力哪樣沒有?不過就是金屋藏嬌……”

是是,知道知道。

慕廣寒笑,當然是因為高興。

因為再一次確定——他如今確實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會互相在意他理解、維護縱容。還會一左一右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進火神殿的祭塔地宮,一邊是溫暖的掌心,一邊是濃鬱梔子香。

踏入地宮之前,慕廣寒回首,看了一眼天邊初生的、火燒一樣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內,數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到處亂石嶙峋、鬼氣森森。

邵霄淩舉著油燈,一路話多壯膽:“上次我就是在這鬼地方放的火,燒得那那西涼大皇子吱哇亂跳!”

好在古祭壇並不遠,很快就到了。

洛南梔幫忙搬開坍塌的大石,慕廣寒則用隨身帶的朱砂修補已經褪色的法陣。

“對了霄淩,我待會兒,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華。”

邵霄淩一愣:“啊?啥?”

“……”

慕廣寒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常人解釋:“月華……就是在月華城主身邊待久了,自然會沾染上的一些東西。”

“提取出來的話,能驅動術法、使法陣生效。”

“若我,比較喜歡一個人,他身上的月華就會比較多。”

邵霄淩“……”

邵霄淩:“哎嘿嘿。”

慕廣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襲十幾日去西涼救人,肯定是來不及了。好在應該可以遠程結陣,先破了國師的妖法再說。

想來,他破了法陣,燕王也該明白他的意思……

慕廣寒:“但提取月華時,可能有點疼。”

邵霄淩:“嗨,沒事的我不怕你來吧,我忍疼可厲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廣寒趕緊停了手。

“不不不彆停我受得住,你繼續!”

洛南梔心疼他滿頭是汗:“阿寒,非得如此麼?就沒有彆的法子?”

其實,本來有的。

慕廣寒不禁愧疚:“原本,月華城有一樣法寶,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時,卻把兩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處。

洛南梔聞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這個麼?”

“之前顧蘇枋曾托我務必將此物交還給你,怪我,竟給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絲冰涼。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裡,時而閃爍著幽藍的光澤,時而流淌著紫紅的暗流,仿佛星河

() 旋轉。

慕廣寒看著它,有一瞬,似乎感覺到了命運的輕輕牽引。

……誰會想到年少時送出去的東西,會在那麼多後,在他最需要時,又機緣巧合輾轉回到他手上。

邵霄淩:“是不是有這個,就不用抽我龍筋了?”

慕廣寒沉吟。

黑光磷火這個法寶的本質,就是個“日月精華儲存器”。

但此物既從顧蘇枋那裡來,按說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動逆天陣法,後又用以催動天璽,狠狠用過一番了。

法寶裡的精華一旦消耗乾淨,則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廟一類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華才行。

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廣寒掂了掂,這黑光磷火卻是沉甸甸的。

“……滿的?”

他皺眉,不該啊。

但無論如何,滿的當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廣寒提取精華,陣法驟起。

瞬間,陣心一道絢紅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衝穹頂,將火神殿照得雪亮。隨即光芒擴散,一些符文開始緩緩流轉,跳躍、閃爍著強烈的靈波動。

邵霄淩屏息凝神、十分興奮,這可是話本裡才有的劇情,終於被他親眼看見了!

“哇……”

很快,法陣邊緣開始泛起層層漣漪,如水波蕩漾、風拂楊柳。漣漪不斷擴大,將慕廣寒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影之中。

一滴,兩滴。紅色的鮮血落在祭壇上。

洛南梔:“阿寒!”

他想去扶,觸手卻空無一物。

慕廣寒的身影就這麼突然消失在了祭壇之上。

……

大夏古籍記載,四大祭壇與皇都古祭塔,本體相通、相連。

這也是當初為什麼國師在皇都施法,卻可以直接驅動屍將從西涼、南越塔中閃現。而慕廣寒也是因此緣故,斷定可以通過南越火祭塔,直接遠程打斷皇都國師法陣。

但他卻也沒想到,一瞬之間,他竟整個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條路有點像時空亂流。周遭各種扭曲形狀、霧氣與跳躍光點,隨處可見奇異的海市蜃樓,耳邊一會兒是潺潺水聲,一會兒又是神秘咒語。一切在這裡既像一切靜止,又像在飛速流逝。

漸漸的,腳下路麵消失了。

慕廣寒整個人有如漂浮在亂流的風或者海裡,七手八腳不知該去往哪裡。

不,彆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華城對付亂流那麼多次,好歹也有經驗……

正這麼想著時,忽而海市蜃樓的幻象中,竟出現了一道紅色的門。

那鐵鏽的紅一瞬讓慕廣寒愣住。有一種直覺,在飲思湖裡得到的紅色鑰匙,對應的就是這道門!

可他還來不及細想,突然再也無法控製方向,直直向著前方的一團黑霧裡麵掉過去。

等等,不行……()

慕廣寒努力掙紮,卻隻距離那黑霧越來越近。幸而就在他即將墜入那黑霧深淵時,一團靈能從背後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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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聞一些法寶用久了,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也會集天地精華生出一些護主靈能。

可當慕廣寒轉頭看清這靈時,瞳孔卻驟然擴張。

那分明是一名年輕男子,身姿挺拔如傲立之鬆,容貌俊美似丹青畫卷。淺色眸子深邃明亮,黑亮如墨隨意束起,幾縷發絲隨風輕揚。一身華服,周身從容優雅之氣。

“……”

思緒在那一刻仿佛被凍結,嗡嗡的一片空白。

因為那靈能凝聚起的,分明是南越王顧蘇枋的模樣!

慕廣寒同時想起洛南梔說過的“南越王的屍身在他麵前化為螢火”。以及古籍上記載的,“仙法昌盛時,法寶以活人煉化為靈”……難道!

“顧蘇枋,你怎會被困在這裡?”

“是誰,是誰阻你輪回轉世,將你束縛為靈?!”

顧蘇枋並未回答,隻緩緩牽起他的手。

四麵八方的亂流再度席卷而來,又在靠近南越王時,全部悉數散去。

“顧蘇枋!”

“彆急。我會想辦法,一定把你放出來……”

顧蘇枋才終於回眸看他,淺眸明亮,帶著無奈:“不必。無人束縛我,是我自己願意留在這裡的。”

慕廣寒一愣,他在說什麼?

顧蘇枋聲音幽幽:“誰讓我答應過,替他守護你。”

替他?

……替誰?

一轉眼,顧蘇枋已牽引著他,穩穩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處比南越火神殿要大得多、穹頂高聳入雲的巨塔。腳下的青石祭壇之上,有飛禽走獸、雲紋蓮花,蠟燭香爐、銅鼎玉環,無數符文……

慕廣寒:“這裡是,北幽的天雍神殿?”

顧蘇枋抬起下巴“嗯”了一聲:“你在此再畫一次法陣,效果更好。”

慕廣寒醍醐灌頂。

原來所謂祭塔相通,是這樣的相通啊?!心下震驚困惑,卻也不敢耽誤,忙收斂心神依顧蘇枋言語再次起陣。

後背一股暖意。顧蘇枋戴著流蘇戒環的手悄然貼上他的後襟,默默分給他一些力量。

卻在片刻後,又微微皺眉:“你做這些,竟是為了西涼王?”

“西涼的那個燕王?”

“他哪裡好。”

“野蠻,粗俗,毫無教養。比……差遠了。”

……

北幽皇都。

綿綿細雨,混雜著血水,落在地上點點生花。

“殺!誰取燕王人頭,誰能加官進爵——”

聽聽多蠢的癡人說夢。燕止輕笑,一杖將叫喊之人挑下馬,反戈一擊,又將身後一列重甲騎兵掃至馬下。

笑話!

西涼燕王威名,怎麼可能死在無

() 名之輩受傷?

終其一生,他也隻輸給過一個人而已。隻肯在那一人之下,甘心臣服、黯淡無光。

“退下,退下——放箭!射死西涼王!!!放箭!!!”

箭雨鋪天蓋地襲來。

一輪,又一輪。

雨聲漸大。

城下一片安靜。

“他死了,他死了!西涼燕王死了!”

燕王的身軀終是抵擋不住被長矛和箭矢穿透,黃金杖也落在了地方。

“他死了!燕王之勇,天下無雙,最終也止步於今日!”

“咳……”

城樓之上,薑鬱時一陣輕咳。

白驚羽扶住他:“國師,風雨漸大了,咱們還是回……”

風是很大。

吹起一張漆黑破爛的黑色披風,高高揚在灰蒙蒙的天上。

那是誰的披風?

城牆之下再度騷動起來,有人高喊:“掩護國師!”

“他上來了,啊啊啊,保護國師大人!!”

烈烈風中,大雨傾狂。

薑鬱時的深瞳中倒映出了一個身影。如鬼魅般,一身血汙,頭發散亂躍上城牆。

他在笑。濕透的白發,花兔油彩之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國師,保護國師!”

有人推搡,有人抵擋。無數人向那男子擁去,卻隻被橫掃開來。被劈砍,被斬首,被拽著衣襟輕易丟下城牆!

這就是傳說中的西涼戰神。

天下無敵,舉世無雙……

隻有一個人而已,卻能讓城上城下士氣瞬間全滅、鴉雀無聲!單槍匹馬,英雄末路還能笑著,瞬息落在薑鬱時的麵前。簌簌細雨,薑鬱時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到那兔子頭笑眯眯的異常諷刺。隨即脖子一涼。

“薑大人,幸會。”

“……”

“再見。”

法杖開刃處鋒利無比,隻需輕輕一割。

鮮血從薑鬱時喉嚨驟然噴出,他仰麵向下倒去時,餘光中是燕王揚起的唇角。

以及,那支黃金法杖……

他悚然驚覺,那法杖他曾見過!

七年前,見過。

“國師!”

幾個士兵接住他墜落的身子,女祭司白驚羽則急忙擋在他身前,口中咒念頓起,灰蒙蒙天空閃電一凜,天雷直衝燕止而去!

引雷之法。不屬於這個寰宇的法術,肉體凡胎無法抵擋。

然而,燕王隻微微一愣。

手中黃金法杖下意識一擋,那法杖竟就生生升起一層金色符文遁甲,天雷雪亮,所站城牆分崩離析。

而他本人,卻毫發無傷!!!

這怎麼可能?

“……”

薑鬱時的人生,曾有很多次這般的安靜。

卻不曾有一回,心如擂鼓,他能聽見自己質問上蒼的聲音。

這怎麼可能?

這不可能!!!

除非他也會法術,可大夏寰宇這一代會法術的就隻有一個人……但那個人早就死了!

他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誰?

當年那個人的……鬼魅麼?!

薑鬱時喉嚨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可燕王沒有再給他機會。

黃金杖淩厲穿透細雨,連著薑鬱時同女祭司一起捅了個對穿。血水濺到燕王的兔臉上,他昂著下巴還嫌不夠,抽出武器又繼續對著要害狠狠捅了幾下。

……

捅得狠,因為燕王心情不好。

可以說他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差。而把薑鬱時給捅成刺蝟這件事,倒是讓他心情好了很多。

神清氣爽。

但隨即,他也從背後被人一刀透胸。

“……”

補刀之人是個無名宵小,倒也正常,似乎曆代許多梟雄,都諷刺地死於無名之輩手中。

燕止起身,搖搖晃晃,有些不穩。

不知是不是失血過多的緣故,眼前一陣莫名的地動山搖。

隨即,城樓塌陷。

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雨繼續下,天地間茫然一片。

燕止躺在屍山血海中,半泡在一片積水的窪地裡。水窪裡渾濁一片深紅,是他的血,混雜著許多人的血。

“……”

雨點,落在身上,臉上。

好像有哭泣的聲音,有誰叫他的名字。

燕王在大雨之中再度微微睜開眼睛。

卻沒有人叫他。

耳邊隻有雷聲與雨聲,震耳欲聾。

天空暗淡無光、黑沉如夜,似乎永遠不會黎明。記得曾有人說過,大夏最北邊的月華城,在冬季就是長久的永夜。

很黑,很暗,很冷寂。

也怪不得,養出來的人……就像是長夜點亮的幽沉燈火,叫人永遠難以摸透他的心。

骨頭散架一般。

燕止儘全力試著動了動,發現根本動不了。

他傷得其實很重,渾身傷口不知多少處,失血極多。感覺這樣下去,應該半天一天就會死掉。

可就在這種等死的狀態裡,他竟荒謬地發現,他好像事到如今,還仍在等待另一種可能。

——真的不來了麼?

阿寒。

是啊,也許吧。可奇怪的是,他卻還是想再等等,等到最後一刻。

雨水混著血水,身體逐漸僵冷。燕王的眸子望著漆黑的天,竟在這一刻成了天地混沌中唯一的純澈。

聽說人死之前,會想到一生最深的喜悅、遺憾與繾綣。

燕止不知道,自己這想到的算是什麼——

簌城小院,冬日裡燒著暖和的炭火。月華城主握著他的手貼著臉頰,一臉鄭重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

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燕王睫毛輕顫,喉結滾

動,低低嗤笑了一聲。

什麼叫喜歡?他真的不懂。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在意月華城主,就是被他關城門狠狠火燒了一通,焦頭爛額之後。

在此之前,西涼王未嘗一敗。後來則不信邪,再遇到他,又被他逼得逃到冰河之上,狼狽不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讓他從此有了心結。

不知從何時開始,月華城主這個人,就成了世上最為與眾不同的存在,因此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無論如何也想要捕捉珍貴的之物——

太珍貴了,所以要萬分小心翼翼。

要誘哄,要迷惑,不然稍微一不注意就跑了,也得小心不要笨手笨腳碰壞了他。

他真的很注意。

所以,在洛州的明月下,被燒吼也要喝完他的月桂酒。在烏城的花船上,抱著他筆直坐得手臂和兩腿發麻。簌城的一冬,他為了照顧他,學會了木工、做飯和熬藥。甚至學會了梳發。

可他確實是不懂愛,不懂月華城主想要什麼。

所以最後輸了,也不奇怪,一個人又怎麼能輕易贏下自己根本不懂的東西呢?

罷了。

燕止仰頭,再度向灰蒙蒙的天際望去。

隻是不知這最後一晚,阿寒又在哪裡,在做什麼。

風雨驟大。

呼嘯嘶吼,魔音穿耳,再度夾雜著哭嚎一樣的聲音。燕止覺得有些困了,緩緩閉上眼睛,半夢半醒又是月華城主在他眼前,懷了一絲分明的期待,問他:

“燕止,你喜歡我麼?()”

燕止……?[(()”

“燕……”

“……”

“燕止!!!醒醒!”

過於清晰的聲音,驚雷般在顱內炸響。

有一隻手抓住了他,連同那把插在身側的黃金法杖,一同被從屍山血海堆裡拉了出來。

一切仿佛死前的幻象。耳邊大雨喧囂,不見萬物。

卻是驟然一絲燙人的溫度,冰冷的手指,被握著貼在某人滾燙的頸側。隨即,口中亦嘗到帶著一絲甜的藥血。

燕止再次睜開沉重的雙眼,渾身血汙、狼狽非常,對上了一雙同樣滄桑疲憊的眼睛。

一時天地無聲。

不知多久以後,燕王胸腔血流如注的創口已不再繼續流血,手也終於微微能動了一些。

他看著他。

微微張口,聲音沙啞。

“……哭什麼。”

“誰哭了,是雨。”

身體因為藥血而逐漸回暖了起來,就連滿天冰雨,也逐漸變得溫暖柔和。

燕王緩緩握住唇邊的那隻手腕,貪婪地最後舔了兩口血,隨即細碎的親吻落在手腕的傷口上,一路蹭到掌心、指尖。

“好好喝血,彆發瘋。你傷那麼重!”

燕王卻不理。

手從臉頰移到他的後頸,習慣性地擼了兩下。又迫不及待用力伸手壓他

() 腦袋,讓他低下頭來。()

什麼纏綿悱惻,他是不懂。

▽本作者橙子雨提醒您《揮彆渣前任後,和宿敵HE了》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弄不明白。

隻偶爾跟著手下聽戲,戲裡咿咿呀呀,說最是誘人不過那一點柔軟香唇。

可嘗到的,卻始終隻有苦澀的鐵鏽味。依舊欲罷不能。

血汙、雨水、泥濘,沾染得到處都是。

……似乎他們很多次攪合在一起,都不是十分優雅的模樣。賞燈那夜亦下了雨,衣服黏膩在一起。簌城那次始終渾身血汙。北幽也是。每一次……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模樣。

不過,他倒不介意。

反正西涼人本就是茹毛飲血、野蠻無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這麼想著,自顧自開始笑,胸口被帶著一抽一抽的疼。

蜻蜓點水的吻,變成了一場貪婪地占有,和猙獰的撕咬。

城主被他咬急了,開始掙紮。

燕止發現了,但他不放,亦收不住唇角笑意。

因為實在太得意了——

得意到人生中甚至第一次,有了強烈的炫耀之心,仿佛打了人生中最大的勝仗,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把結結實實抱住懷中人,箍著腰,揉進骨血。再不放開。

想想一直總有人笑話他,如今,該誰笑話誰了?

看啊,這不還是贏了。

燕王什麼都想要,燕王什麼都得到。燕王命好,貪心也有好報。便是所隔山海,山海難平,但最後,珍貴之物還不是終於被他穩穩地摟在了懷裡?

他是沒有籌碼,就上了賭桌——但沒關係,阿寒喜歡他。

這種喜歡可真讓人太得意了。

更得意的是,他其實恢複了一些體力,可以自己站起來的。

但城主卻小心地把他給抱起來了。

“……”

這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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