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1)

北幽境內。

南越大軍一路北上。

頂著隆冬風雪,三天之內大獲全勝、連下七城。

洛南梔的身體從南越軍踏上北幽之土的那日起,就時不時就會發起低熱,卻硬撐著不動聲色,用一雙淺眸細細繼續觀察周遭各種細微動向。

在前幾日北幽屍將大軍於西涼、南越兩地儘數覆沒以後。他們一路北上,遇見的北幽守城士兵,皆隻剩下飽受多年戰亂摧殘的老弱病殘,根本無力抵抗南越大軍的一路高歌猛進。

但國師薑鬱時顯然並不甘心坐以待斃。

數日之內,天子詔書傳遍各州,痛斥南越王舉兵謀反,要求天下發兵共伐之。

無論什麼世道亦都依愚忠之人。自打“天子正統”詔書之後,在南越軍隊向王都推進的要道上,終於出現了一些較為像樣的阻擊。

隻是既有愚忠,就更有審時度勢之人。

且不說各州大小勢力首鼠兩端、按兵不動的更有甚者,近幾日暗地裡暗通款曲的書信,也像雪花一般飛向南越王。

隻是對於這些主動送上門來,顧蘇枋一概選擇置之不理。

北方的嚴寒隆冬,遠不似南方一般溫和。

大雪覆蓋,行軍不易。

在洛南梔看來,南越王本可以選擇籠絡其他勢力,大軍結盟會合共同徐圖北伐大計,可他沒有。而沿途攻城時,也有一些城鎮分明可以通過挖壕溝引水輕易灌入、用糧車騙開城門,或是勸降同守軍陳以利弊慢慢協商。

可南越王也沒有在這上麵費心費力,對每一座城,都是直接不由分說強攻硬打、極速拿下。

而打下後,則立刻奔赴下一座。

如此急躁冒進。

就仿佛……有什麼東西壓著顧蘇枋,讓他必須這麼連天加夜、馬不停蹄,一路孤軍深入華都,晚一刻都不行一樣,讓人深感不安。

然而,對於這般明顯有違常理的做法,南越將士卻因大多沉浸在殺敵複仇和節節勝利的情緒之中,無人質疑。

短短十幾日,南越軍已經到了居雍山下。

山巒之中,北幽咽喉居雍城天險重兵把守,此處慣是曆朝曆代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越過此處,之後到天子華都,就是一馬平川。

居雍城上,晨光熹微,“薑”字錦旗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

洛南梔終於第一次看到了傳聞中的國師薑鬱時。

他一身紫衣莊重肅穆,站在城頭。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臉陰冷肅穆的臉,眉心的溝壑甚重。

他緩緩開口:“陛下您看,南越來了那麼多人。多得……仿佛漫天遍地的鼠蟻蝗蟲一樣。”

在他身邊,少年天子晏子夕一身戎裝,一雙眼睛努力壓抑住惶恐與不安。

天寒地凍,北幽的風刮得每一次呼吸都生疼。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臨戰場,還什麼都不明白。隻能眼睜睜看著一隊又一隊白甲士兵擺起幾隊長蛇陣,浩

浩蕩蕩蜿蜒向城下聚集而來。隨陣而來的還有車馬、雲梯、重甲,和後麵無數山頭新堆砌的營寨。

他抬眼看了一眼國師薑鬱時,薑鬱時的眼睛,卻隻看向更遠處。

那裡是層隱綿延的青山碧湖,與天相接,朝陽安安靜靜。

……

幾日前。

西涼火神殿。

廢墟之中。隨著鎬子的叮當聲,巨石鬆動,砂石從縫隙漏下,久違的黑暗之中總算見到一絲燈火的微明。

“慢死了。”

暗紅色的燈火之下,耳熟的聲音有一絲沙啞。

“王上,您、您沒事嗎?太好了,這麼多日,終於找到您了!”

趙紅藥驚喜地把手中油燈又往裡伸了伸,那光晃了晃,終於清晰照在了燕王的臉上。

燕王被埋數日、長發淩亂、整個人略顯狼狽落魄,卻仍是勾著略微乾裂的唇角,一如既往是平日裡那副不知死的惡劣模樣。

見他這樣,趙紅藥當下一陣如釋重負:“我就知禍害遺千年,你肯定輕易死不了!”

一旦放下心來,她的嘴巴則開始不饒人:“嗬嗬,你還好意思抱怨我慢,你可知這萬丈深淵無邊無底,我們這多天不眠不休、硬生生挖了有多深?我知你躲那幾個黑衣僵兵不易,但究竟如何,又會把自己搞到這麼個鬼地方底下……”

話音未落,身邊一道黑影倏地衝了過來,嚇了她一跳。

“主人!”

那是月華城主的侍衛楚丹樨。塔底幽暗,燈火晦明。隨著石塊繼續被小心搬走,趙紅藥定睛這才看清,燕王手中確實還抱著個人!

“主人……阿寒!”

不、不會吧……

趙紅藥額角青筋突突跳,再仔細一看。

人家侍衛可沒冤枉她們燕王,此刻那人拿懷裡抱著的,不是月華城主又是誰?

但是——

“月華城主他為何、為何會跟你一起在這底下啊?!?!”

實在不能怪趙紅藥大驚失色。不隻是她,她相信她的一乾同僚也一定絕對以為,燕王是安然把月華城主送回了南越後,才折返王都並恰好從那群黑衣僵屍兵手上營救他們的。

敵退以後,燕王因自願做誘餌引敵出城而下落不明。

之後西涼幾位將軍自己分責,宣蘿蕤與師遠廖負責王都安撫重建、何常祺去附近巡邏警戒,而趙紅藥則負責四處尋找燕王蹤跡,之後就這麼在尋覓途中,又巧遇了這位月華城主的貼身侍衛楚丹樨。

她那時,還對這侍衛信誓旦旦打包票,說你們城主已經被我們燕王親自送回南越了,你回去就定找到他,放一百個心吧。

而至於慕廣寒回南越,為什麼忘記通知他的貼身侍衛……

趙紅藥心裡也犯嘀咕。不過再一想,就這段日子那對野鴛鴦你儂我儂、入戲太深,隻顧黏黏糊糊,分彆時難舍難分的那個樣子喲,嘖~

什麼貼身侍衛,隻怕早忘記到九霄雲外了吧?

可誰承想啊。

也不知道燕王專程去送了一圈,到底送了個什麼寂寞,結果月華城主能跟他一起被埋在西涼水祭塔下麵。

這要不是被她堅持不懈給挖出來,隻怕就不是黑屋藏嬌的戲碼了,直接是二人一起當了雙不為人知的亡命鴛鴦!

嗬,真那樣就有趣了。

趙紅藥真慶幸自己這幾日的堅持不懈、窮挖不舍。她都能想象萬一她沒把這兩個活寶挖出來,西涼王上無了群龍無首,對南越又交不出月華城主。是要麵對什麼要命的下場?

嗬嗬,儘可以體會一下什麼叫內憂外患!

想想都氣到手抖,手下還偏偏這時候趕緊送上來一竹筒的甜水續燕王狗命。

要不是看燕王被埋了那麼多天,真想一竹筒澆透他狗頭!

……

“主人!”

隨著幾大塊石頭被搬開,黑衣侍衛咬牙上前,急著就想從燕王懷裡搶人。

可燕王又哪是能讓人從他懷裡搶東西的主。

他倒是尚維持著最後的風度,不與侍衛一般見識,隻作勢擋開上麵落下的碎石,順手將月華城主更深地藏進了懷裡。

碰都不讓侍衛碰一下。

趙紅藥:“……”

好家夥。

她懷著種種難以言說的心情,翻著白眼把又一罐子竹筒糖水遞過去。

塔底濕冷,雖岩壁上多少有些水能維持生命,但畢竟那麼多日,燕王也分明饑渴難耐。可他適才接過上一隻竹筒,抬頭飲了一口後,絲毫沒將水吞下,而是全部先用口喂給懷裡虛弱的人喝。

“……”

知道此刻,喂完了一筒,第二筒也喂了一半。

懷中人喂好了,燕王才自己慢慢小口飲了起來。

然而縱他如此將懷中人視若珍寶,也沒有打消侍衛的虎視眈眈。整個喂水的漫長過程,黑衣侍衛都不肯走,就在燕王麵前生生硬杵著。一動不動盯著他喂下一口、又一口。

仿佛燕王放鬆一瞬,他就要繼續撲過去搶人一樣。

一時,黑沉沉的塔底氣氛可謂暗流湧動、詭異至極。

那氛圍,可是比宣蘿蕤編的那些子狗血故事還要拉扯焦灼多了。

……

過了一會兒L,手下西涼士兵終於把吊繩藤床布置好,吱吱呀呀把人吊上去。

之前塔底黑暗,縱有油燈但仍舊火光不足,趙紅藥隻覺既然就燕王那般一如既往吊兒L郎當的模樣,還能與侍衛爭風吃醋,應該是無甚大事。

但她錯了。

塔外天空剛至黃昏,橙雲萬裡,尚有最後的明亮。上來以後,趙紅藥才借著光這才悚然看清楚,燕王不僅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

是正常情況下絕對快死了的那種重。

完全不應該有任何騷操作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笑出來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做到爭風吃醋的那種重。

臨時的紗布揭下來,就見一道深及肉

骨的劍傷貫穿了他的右肩,傷口邊緣的肌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雖然血水早已乾涸,但仍舊可見白骨若隱若現。

胸膛、腹部,也都有橫七豎八的深重傷痕。腰側舊傷添新傷,傷口猙獰,左手手臂看著好像斷了,腿也有點瘸了,甚至站起來以後感覺脊梁骨也不是很直。

如此重傷,即便燕王一向桀驁不馴,重新處理傷口時也終於微微皺眉。

雖未喊疼,但終究隨著每一次呼吸略微僵硬。

但也卻沒能擋住他繼續演情聖!

之前在塔下時,就是他親手抱著,輕柔地把昏睡的月華城主放上藤床的,小心翼翼得仿佛擔心彆人都會弄疼了他似的。哪怕自己隻剩一隻好手,也絲毫不肯假那楚侍衛之力。

上來以後也是,護食一樣立馬又守在旁邊。

後來也是當著那位楚侍衛的麵,親自把人給抱上馬車。

如此重傷還能抱人,都已經不是趙紅藥一個人覺得離譜的程度了,連她身後營下的虎豹騎將官也忍不住小聲交頭接耳:“你看,咱們燕王整個後背都、都那樣了,居然還能走路啊?這、這還是人嗎?”

咳,咱們燕王一向如此,也是西涼老傳統了……說起來,你還記得那個‘天下好運難殺之人排行榜’嗎??[(”

趙紅藥:“……”

那是本粗製濫造的破書,她猶記排行榜前幾名如下:

第一名,西涼燕王,“大小戰役數百場,所向披靡。遭暗殺數十次,毫發無傷。天賦異稟,極其難殺”。

第二名,洛州都督洛南梔,“年少時被竹馬成日連累卻出淤泥而纖塵不染,天昌之戰唯一的活口”。

第三名,月華城主,“到處沾花惹草大夏各路天潢貴胄,換個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

雖說隻是一本很爛的排行榜,但要知道,跟那兩人一同掉下那祭塔無底洞的兩個所向披靡像怪物一樣的黑甲屍將,可早就成泥了啊。

殘骸之前被她的手下在清理碎石時拖了出來了,形狀可怖。

然而那種殺不死的怪物都摔爛了,燕王和月華城主卻還活著。雖然趙紅藥覺得這一切絕不是一句“運氣好”可以解釋的,但確實一點不虛。

這兩個人作為排行榜上第一第三,確實逆天難殺!

……

馬車之上,有暖爐,點了香。

燕王給慕廣寒頭下、身下,都拽了一些柔軟墊子枕頭放著,這樣哪怕路上偶爾顛簸,也無大礙。

適才喂水時,他感覺慕廣寒應該是稍微醒了一下。

可也就那麼一會兒L,此刻又是雙目緊閉、呼吸微弱。馬車轔轔,燕王坐在他身側,目光微垂,一點點掃過男子疲憊憔悴的臉龐、微微皺著的眉心。

隨即目光下移,落在慕廣寒剛被西涼軍醫用白紗重新包過的手腕上。

燕王略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摩挲上那手腕的傷口。

“……”

旁人不知燕王如此

傷重,卻為何還能生龍活虎。

他自己卻清楚。

他那時落入塔底,開始幾天還能強撐,後麵的日子則淪落得隻剩一口氣。全靠慕廣寒放血給他吊著命。

江湖一直有傳聞密談,說曆代月華城主的血都與眾不同……能入藥,幾近活死人肉白骨。然而卻會有損城主自己身體根本。

所以此刻,他才能重傷卻仍舊那麼精神,慕廣寒卻如此虛弱不堪。

聽聞,過去還有一代城主,為救所愛之人放血至死。

“……”

馬車下,暖爐已越燒越旺。

燕王已覺有些熱了,可摸著慕廣寒之手,卻依舊一片冰涼。

塔下,這人還騙他,說傳言不真,其實並不會太傷身體。燕王不禁皺眉垂眸,將人再度抱起,整個貼在自己胸膛,努力體溫去緩解他周身的寒涼刺骨。

“……”

馬車一直向前走,夜色降臨。

良久,在肌膚相親之下,懷中僵冷的身子終於是染上了些許暖意。

燕王鬆了口氣,唇角勾了勾,又以指尖輕撫慕廣寒眉心。直到把那一絲輕蹙也舒展了之後,才將那人的頭又輕輕擱在自己頸窩。

他想用這個溫度,連他的冰冷的臉側、耳垂也焐熱一些。

……多少讓那憔悴的臉龐,沾染上一點健康的血氣也好。

指尖下意識地,摩挲另一隻耳垂。

一直捂不熱,他又垂下頭,用臉頰去蹭。垂下眸,這動作倒有些荒謬得像是鴛鴦交頸。

燕止一向自認為,很少有什麼不該有的心緒。

他素來不羈。不思過去,亦不問前程。這世間不該有什麼人、什麼事,讓他的心有一絲……

嗬。

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

半晌,徹底焐熱了懷中人,他心滿意足,馬車也已經到了城裡。

火把之下,他抱著人下車,一眼又見那個俊俏、沉默寡言的黑衣侍衛亦步亦趨守在外麵。

燕止忽然想起,此人好像武藝也很不錯。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傷過他幾分皮毛,這個黑衣侍衛,倒是曾在他身上留下過一兩道傷痕。然而在此之外,他常伴月華城主身邊絲毫不顯山露水,瞧著不過是一個普通忠仆。

……但,誰家忠仆會當麵恭敬喊“主人”,情急卻叫“阿寒”。

誰家忠仆會用那樣藏滿了情緒的複雜眼神,虎視眈眈地護著自己主子,不想任何人接近?

更可笑的是,進了小院,叫人熬了粥、煮了藥,燕止忙了半天處處仔細安頓,正欲閉門歇息,那侍衛竟自己尋上門來。

楚丹樨拱手,黑瞳寂然盯著他,絲毫沒有恭敬或恐懼。

“在下有話,想同燕王單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