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們在唱什麼嗎?”午青的精神恢複了些許,稍微動了動肩膀,但手被反剪鎖在籠子上,腳被捆在籠子另一端,怎麼都不會舒服。“我阿婆是巫師,會給人招魂。寨裡有人治好病也昏迷不醒,就先找阿婆招魂,把魂放進身體之後,還要把魂喊醒。魂魄聽不懂人話,要唱鬼話給它們聽,說:你該愛人間暖春陽,恨魂魄冷淒涼,帶著愛恨回來吧;最甜的是情人眼,最痛的是親人散,至甜至痛是人間呐;你掛念人間孤阿妹……”
午青跟著祭壇傳過來的調子用漢話唱了幾句,突然就不唱了。雲燕在人間的孤阿妹,是他見都不敢見的雲飛。
另一個巡守晃到這邊,見沈節坐在這和犯人聊天,他也找地方舒舒服服曬太陽去了。
“你也是寨裡長大的漢人?”沈節問。
午青搖頭:“我爹是漢人,娘是苗人,喬承光來之前就成親了。喬承光來之後,大伯站在喬承光那邊,我們幾家都被他逼著選了喬承光。也和漢人差不多吧。”
“光是這樣,喬承光不會信吧。”
“哈,怎麼會信,所有男丁都為他殺了人,他才答應不株連我們幾家。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七歲,其實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彆人死在我麵前,就好像看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午青嗤笑一聲,“我這樣沒有心肝的人,是不是天生當殺手的料?”
“你太笨了,殺手不會被人活捉。”沈節說道。
“前輩,你可以不這麼絕情的。”午青虛弱地說道。
“打那以後殺過的人,你記不記得有多少?”
“我為什麼要記這個?為了隨時睡不著覺?”
“我還年輕的時候碰見一個和尚,他跟我說每殺一個人就要償一條命,我就常常數著自己還要償多少命。後來才知道,好嘛他唬我。”
午青也跟著笑笑。
“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什麼後果就行了。”
“我知道。”午青輕聲道,“但是……習慣了。什麼都做不了,任何人鬨出一點亂子,脖子上的鏈子就會緊一點。”
午青扯著衣領,仿佛真的有條鐵鏈緊緊箍在他的喉嚨上。
“前輩,等我死了,你就說我身上有蟲毒,讓他們放火把我……”午青的表情越來越痛苦,他向前伸直脖子張口缺沒法再發出聲音,有雙看不見的手正扼著他的喉嚨,最後的請求變成了嘶啞的一團。
剛剛去曬太陽的巡守聽見動靜快步走過來,往他臉上潑了碗藥酒,要他命的那雙手突然消失了。
藥酒從他的臉上滴下,午青死裡逃生顫抖著喘氣。沈節抬頭,逆著光站在午青麵前的是扮成巡守的雲飛。
午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麵對那熟悉的藥氣他根本不敢抬頭,“為什麼要救我。”
“喬承光已經把你的狗鏈燒了。”雲飛蹲下來看著午青,“你既然不知道怎麼活著,為什麼不為我活著?”
午青一臉震驚又痛苦地看向雲飛,雲飛把一顆藥丸遞到他嘴邊,“你要不要當我的第一個殺手,把我的命當成你的命?”
午青臉上的藥酒已經流完了,再滴下來的隻有他的眼淚。
沈節知趣地移步這一圈牢籠的柵欄門外,野鳥從樹林之間裂開的天上飛過,土路兩邊胡亂生長的野菜沒人來采,已經開了細小的花,在風裡搖著頭。祭壇那邊的歌聲仍在繼續,中間摻雜了眾人沉悶的吟誦,比號角聲難聽。
她還是能聽到雲飛和午青的動靜,那似乎是什麼儀式,雲飛一直逼著午青說出那句話。
在雲飛近乎機械般的反複強逼下,午青屈服了:“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在你心裡,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你有多少,我就有多少。”
午青哽咽著成了效忠雲飛的殺手,從此隻剩下主仆情分;至於過去的戀念之意,時過境會遷,誰又知道以後呢。
沈節將被捆在籠子裡的囚犯全都放了出來,然後悠哉遊哉地去黑壇附近看熱鬨。好巧不巧,她剛找了棵視野開闊又不容易被發現的樹,一頭山貓稀裡嘩啦地從樹葉裡跳了出去。
姬天元穿著華麗在祭台上裝神弄鬼,雲燕躺在新剖的柏樹乾上,一邊圍著祭台轉圈、一邊唱那些禱詞的女祭司突然原地打了兩個轉直挺挺倒下了。
祭台周圍的人有些慌亂,沈節在人群裡找著萬姑姑或是阿恰的身影,但這兩個人沒找到,銀沙的女兒阿祥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上祭台接替了女祭司的位置,繼續這場儀式。人事不省的女祭司被抬走,阿祥的嗓音比那個祭司更沉重,雖然給魂魄聽的語句沈節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聽出一股陰陽兩隔的思念和悲戚。
唱了五六個來回之後唱詞突然變了,她衝著柏木上的雲燕跪下,兩邊藥鼎下的火騰地燃起,台下一片驚呼。
沈節搖頭咂咂嘴,都是江湖騙子的把戲,糊弄不過來探聽風聲的老江湖,唬一唬潛在的教眾倒是有可能。
藥鼎裡的不是水,在受火烤的瞬息之間就升起了青綠色的煙,將金壺裡的酒倒進藥鼎之後裡麵更是沙場一般,滾滾濃煙從鼎中向外噴湧。在濃煙中阿祥掄起鞭子抽在祭台上,指著雲燕喝道:“此時不醒,還等何時!”
從大殿背後突然湧過來一股強風,濃煙嗆得沈節好一陣咳嗽。
等她用袖子擦了眼睛再睜開眼時,眼前的一切已經變了:天變成了日暮時的暗紫色,大地是赤紅的,自己所待的樹漆黑得像無底洞。祭台周圍的人都像失了魂一樣搖晃,雲燕扶著身下的棺木坐起來,仍然穿著睡在棺裡的那一身的衣裙,頭上頂著沉重的銀飾,但麵色已經與活人無異。
她站起身,揚起胳膊指著姬天元:“姬天元,你可知罪!”
祭台周圍極其開闊,但雲燕開口卻有三四重的回音,仿佛真的是受神命代神行事的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