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就是個一年到頭都在下雨的地方。
幾乎每天都在下雨。陰天下雨,晴天下小雨,水氣沆碭,瘦長的牆越發白,屋瓦越發黑。
沈節入了關之後,渡黃河再渡淮河,現在終於到了長江的另一頭。從建康城出來,她並沒有直接上落楓山,而是拐來了這裡。
這座叫雨城的水鄉小鎮背靠山腳建在水澤上,除了乘船,沒有彆的進出方式;再加上終年被霧氣遮蔽,沒有多少外麵的人能摸到這裡來。這裡的人出門不撐傘,全都戴著一尺多寬的大笠;要是碰到一個在雨裡撐著傘的,那就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人。
現在沈節就是那個外人。
有人在盯著她看,那些目光來自門縫,來自背後,和街角的陰影。她走一步,那些視線也跟著挪半步;她經過半條街,它們也跟著跨過了半條街。
幕布一樣的雨水落在油傘上,像細沙一樣作響。她因此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
她收了傘,有一束目光消失了。
她開始在雨中疾行,馬上剩下的目光也開始追著她飛速移動。她聽到了輕功踩水和布料在潮濕的風中的輕響。
沈節驟然停下,返身躍上牆頭同時抽刀出鞘,屋上那人的手指還沒扣到臂弩的扳機上,帶著血的刀尖已經從他的後心穿了出去。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終於勾到了扳機,一組七支不見影子的暗箭嘡嘡兩聲從機口飛出來,但沈節身子一側全都讓了過去。
再一聲利刃從血肉裡拔出來的悶響之後,這個新死的人傷口往外湧著血失去平衡連同幾張瓦片一齊墜到地麵上,掙紮兩下成了具死透的屍體。
其他追逐她的目光一並消失,這裡的雨水也涼了。沈節把刀抹乾淨,提著傘繼續向紅牆那邊走。
黃敗的梧桐葉擦著紅牆落下,她握住了刀柄。
在她的手摸到刀柄的瞬間一個白影鬼魅般從她背後飄了出來,一把秋水般明亮的劍無聲無息地劃破了秋雨,直刺她的後心!
哢嚓一聲竹骨崩裂從整齊斷開的傘麵裡挑了出來;劈斷了油傘的劍從刀上劃過,擦出了一叢電光。
一劍未中,在沈節以刀擋劍的時候他左手袖口裡又彈出一把短劍直刺失防的肋下;他以為自己要得手時不料沈節反刃直挑他左手腕筋,他為了保住左手隻能退縮,此時比他更快的沈節已經從他的攻勢中脫困。
沈節沒給他多餘的機會,直接讓他在盛怒之下暴露出來的兩處要害放了血。
在大多數時候受傷就意味著結束。五招之後,他隻能從沈節的□□滾了過去——剛開在纖塵不染的白衣上的兩大片紅梅沾了地上的雨水和泥土變得狼狽不堪,沈節甚至想為他這行為大喊一聲好。
他臉上的疤更紅。但是不等他如何發作,沈節直接一刀斷了他的喉管。
人原地栽下去的時候,一股煙灰從含在他嘴裡的竹管噴了出來。
沈節見放毒的江湖中人見多了,但那些畢竟都是活人;人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甚至惡心彆人,這純屬於是混不起。
她睜不開眼睛涕淚齊下,天旋地轉一刀刺進石板中間才沒有倒下去。
此人初出茅廬時小有名氣,就心高氣傲自比西門吹雪四處尋戰,終於在某月初九被看不慣他的人一劍毀了容,他便大受打擊不再在白天出現,到了晚上也要滅儘周遭一切的燈光;逢初九殺了人之後他就要衝著天大哭三聲,所以有了“三哭”這個外號,還有個“三裡不點燈”的美稱。
不過三哭公子現在居然和殺手混成一路,而且屈尊大白天出來殺人,他應該自裁才是。
沈節正頭暈目眩的時候,好巧不巧又有一個人出現在了這條石板縫隙裡長滿齊膝野草的荒僻街道上。
她拚命睜大眼睛,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形;從這人形的步伐來看,身手絕對不在剛才的三哭公子之下——她從石板縫裡拔出刀來,徑直向此人衝去!
但是到了近前她看到了幾乎和長生同胎而出的長刀的刀影,對麵那人招架的力道和招式,竟然還是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
“你?”沈節感覺自己全身的氣息都在顫抖。
但對麵那人一言不發。
兩番接刃過後,她就發現自己已經露了破綻,但這人卻像沒看見一樣讓了過去。
“不用讓我。”沈節咬牙切齒道。
“你中毒了。”
對麵的人直接將不染收回鞘,沈節第三次運在刀上的力量落了空。
“你不是來殺我的?”
“一葉門的目標不是你。”
“什麼人用得著你陳子臨出手?”
陳子臨回避了這個問題:“你連師父都不叫了?”
“我不是你一葉門的人。”
“你回來做什麼?”陳子臨問。
“祭拜義父。剛沾地就被貴門追殺,真了不起。”沈節緩緩地把刀推進鞘,但話說完隻推進了一半。
“勸你不要進落楓山,下次我不會留情了。”陳子臨轉身向街道的另一頭,沈節把刀嚓地一聲徹底推進了鞘裡。眼前又一陣天旋地轉,她向後退了半步才勉強站住——她扶著牆抹掉被毒逼出來的淚,有一束早該消失目光才消失在街尾。
陳子臨來殺誰?如果自己沒有中毒,那他會如何?
她雖然看不清但感覺得到,陳子臨拔刀那一瞬間,已經動了殺機。
如果他真的打算殺了自己,十五年前也是真的要殺了自己嗎?那之前的都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