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節鏟完雪,身上起了一層薄汗。現在才八月,這時候江南桂花開得正旺。
但山上的天氣不能以山外的規律來猜測,更何況山上還有個上了年紀突發奇想練寒什麼功的老東西,心情不好了這座房子周圍有什麼風雪冰雹都說不準。
世外的高人之所以在世外,一般都是因為厭棄世俗紛擾,少數是功成身退;但沈節覺得這位不一樣,這位絕對是因為性情乖僻不招人待見。
“打掃好了?”沈節剛兩手發木地提著冰涼的鏟雪刀走到小院門口,在屋裡散發寒氣的老東西就開了腔。還好隔著一道門,隻有裹著聲音的內力,並沒有帶出什麼風雪來。
“好了。”沈節有氣無力答道。她有時候真的想把這個老東西給宰了——怎奈打不過,八年來一次都沒贏過。
把鏟雪刀往牆根下一扔,打起門簾時一縷雪後初晴的陽光闖進屋裡,獨立於天地外的混沌冰窖突然被這束光給撕開,重新沉澱成一座規規矩矩的屋子:泥磚牆,牆上抹的石灰已經發黃了,房梁和木椽上肉眼可見有好幾層的霜;下麵是張普通的桌子,茶碗敞著,碗蓋早就不知所蹤,裡麵剩的一口茶也結成了冰;石床上那座雕塑一樣的老頭被光晃得睜不開眼睛。
“嘖——你給我放下來!”
門簾落下去,剛剛還留在室內的光線像被狂風撕扯的火星一樣迅速消失,那股侵人骨髓的寒氣也重新撲了上來。
“說吧,還有什麼事。”沈節靠在門上,上了年紀的木頭被她倚得嘎吱響,她並不想再往前半步。
“你來幾年了?”
“八年。”沈節隨口答道。
八年前她燒完烏金樓從玉門關一路逃到雪山腳下,本來跟著那個癲和尚一起餐風飲露聽虛頭八腦的故事也逍遙自在,但是有天癲和尚上山采藥,自己偏偏閒得跟上了山,好巧不巧就碰見了這老東西,這兩個人又偏偏認識,還是朋友——癲和尚交代沈節是個從山下來無處落腳的俠客,老東西看見沈節腰上的刀突然技癢,沈節那時年輕氣盛,和他從中午打到天黑,從中午敗到天黑。
於是把自己輸給了這個人當徒弟,白給這個好逸惡勞的老東西乾了八年的活。
“這八年我可沒虧待過你。”
“哼。”沈節冷笑。房子裡實在是冷,她本能地抱起胳膊,低下頭就看見就快成了百衲衣的罩衣又綻了個口子,掛在腰上的破鐵刀似乎在和離她六尺的老東西一起嘲笑她。
她不是沒有錢,她的積蓄夠在城裡買好幾處宅子了,但是這裡是她下不去的雪山,有再多錢也沒法解決眼前這個人。
“你下山吧。”老東西說道。
“什麼?”之前自己絞儘腦汁逃走總會被他老人家親自捉回來,沈節不知道這又是哪出。
老東西歎了口氣,他還不情願了:“下山,趕快離開這。”
沈節的手都僵了,隻好吹著了火折子來暖手,但是那點可憐的火苗也像被凍住了一樣,毫無溫度。
“為什麼?你吃錯藥了?還是腦子壞了?”
沈節看得出來老頭這些年一直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是她嫌話不投機半句多,硬是把好好一個隱居的武林名宿憋得練起了寒什麼功,也不會好好說話了。
老頭丟出一根不足拇指長的銅管,沈節隨手接住。是道上的人用的普通信管,兩頭的蠟還在。
沈節疑惑地看了老頭一眼,老頭隻給了沈節一個“你自己看”的眼神。
沈節撬了蠟封剛把紙卷倒出來,隻聽老頭又說道:“我塵墟不收和外麵牽扯不清的徒弟。”
忍了八年死老頭今天終於承認了自己就是塵墟先生。
“是你眼瞎。”沈節反駁道。但是她展開紙卷匆匆掃了一眼看到那個噩夢一般不知道纏了她多少年的名字,她一句話都頂不出來了。
“謝清平氣數當儘,是時報累年之仇,賜救一葉門於水火。一葉門定償命數浮沉之債。”這四句之後,落款是“彈劍作歌”。
一葉門的人怎麼會發現自己的蹤跡,這信又怎麼到了這老東西手裡?自己已經叛門十五年,彈劍作歌來的這一封信又有何意?
白紙黑字,可是沈節感覺它燙得像燒紅的火鉗。
正當而立之年,正是入世建立一番事業的時候,但是她現在因為在江湖上飄蕩那幾年闖下的禍、結下的仇,在這罕有人跡的關外雪山上躲了八年。雖然還沒贏過塵墟老頭一口惡氣還沒出,但是她更想離開這裡,她想像個人一樣活著,四處享樂,在廣闊的中原大地上自由行走。
“雪山關不住你。就當我這八年白教了——”塵墟先生破天荒地離開了這間屋子,“你這就走吧,省得我心煩。”
沈節卻挪不動了:“誰給你的?!”
“你留下,我就告訴你。你走,就自己去找。”
“你練功把腦子練瘸了吧?”
外麵的塵墟先生不再搭理她。
“誒!”
沈節光火地追到門外,但院中空無一物,籬牆外的雪場仍然纖塵不染,反著幾乎要把人照瞎的強烈日光。
她茫然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背後刷拉一聲什麼東西從房頂上滑下來掉到了地上,還砸出了她死也忘不了的、和她的命一樣貴的金屬響聲。沈節隻覺得自己的心跟著被砸了一下。
八年前被塵墟藏起來的刀就躺在凍土上,陽光照著還掛著雪水的朱紅刀鞘,刀鞘好像要燒起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