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曇華姓薑,身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母親是薑家人,而薑家,如今也被納入她的勢力範圍之內。
她是薑家大小姐,如今薑家名義上的家主。
但誰都知道,‘莫裡亞蒂的女兒’這個身份,是位於所有身份之前的。
所以,幾乎從未有人喊她‘薑小姐’。
他和彆人不一樣,他喊她薑小姐。
因為他最初看見的,和現在眼前站著的,隻是薑曇華本人。
傑森見薑曇華半天不說話,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甚至還用一種他看不明白的眼神看著他。
她麵上沒有什麼表情,甚至看著有些‘嚴肅’,這讓他誤以為‘薑小姐’這個稱呼讓她感到冒犯。
他連忙攥緊她的手,問道:“我是不是不應該這麼喊你?”
她並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反應,而是歪歪頭,繼續打量著他,除卻有必要表演的時候,她平日裡並不愛笑,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她並不顯得高興。
她試圖用基本演繹法,去理解她從未遇到過的事情,而他——
他向前一步,走到她的跟前,用青翠的眸子直勾勾看向她,他又說道:“你彆生氣。”
他身上裹著繃帶的潮意已經全然褪去,繃帶乾巴巴的耷拉在身上,這讓他看著就像是個風乾的木乃伊。
她盯著他綠茵茵的眸子,有些想笑,但愣是抿著唇忍住笑意,語氣十分平淡的說出並不太正經的話:“小木乃伊。”
“什麼?”傑森茫然地睜圓眼睛。
“現在的你就像是木乃伊。”她回答道。
她抬手扯掉他黑發上的繃帶,在做這事的過程中,還是沒能忍住笑意,眉眼彎彎像是月牙一般,她並未見過曾經的傑森,但從塔利亞口中得知的情報,她不難推測出他原本是個脾氣極差的小孩。
但他看向她的時候,雖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但卻順著她的情緒,笑得有些傻乎乎的。
她並不是什麼喜歡讓小孩感到不愉快的壞人,她抱著他的腦袋,將唇瓣用力按在他的額頭上,抵著他的額頭笑著說道:“傑森,我沒有不高興。”
他鬆了口氣,卻沒有鬆開握著她的手。
她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笑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什麼奇怪的審美癖好,但我還是建議你換身衣服。”
傑森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隻有纏繞著一圈圈繃帶,這樣的造型和不著寸縷也沒什麼區彆。
他失去記憶卻沒丟掉羞恥心,紅著臉小聲說道:“我沒什麼奇怪的癖好,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穿著這個。”
薑曇華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想要拉著他繼續離開樹林,傑森低著頭卻突然發現,她另一隻手因為幫他的腦袋擋了一下,所以手背之上全是被小石子刮擦的傷痕。
傷口不深,但密密麻麻的看著也足夠駭人。
他焦急道:“你受傷了!”
若非傑森開口,薑曇華壓根忘了手上還有傷,她抬起手粗粗掃了一眼,無所謂道:“這沒什麼。”
傑森覺得,這傷要是放在他身上,他也會說沒什麼,但奇怪的是,他看見她受傷,居然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
他雙手握住她受傷的手,一本正經端詳著她的傷口。
“沒有傷到骨肉。”他喃喃道,“消毒就好了。”
薑曇華好奇問道:“關於從前的事情,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一點都不記得了。”傑森並未否認他的失憶。
薑曇華又問道:“常識上的事情呢?比如,你會用英語交流,也知道消毒這個詞彙是什麼意思。”
傑森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之後,方才回答道:“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有些東西會自然而然冒出來,但我也說不明白根本上的原因。”
“這樣啊。”薑曇華點點頭表示了解。
看來傑森的失憶和尋常失憶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彆,也有可能這並非拉撒路之池造成的副作用,而是原本——小醜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給他留下的後遺症。
薑曇華原先與傑森並不相熟,聽到小醜對傑森做過的事情,也不過是覺得故事中的主人公實在是可憐,反派實在是惡毒。
她確實認為小醜是個不值得原諒的惡人,但如今卻是發自內心為傑森的遭遇感到憤怒。
她看到他每一次為過去露出茫然,便自然想起過去的自己。
他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少年,而非她可以隨意利用的工具,薑曇華覺得自己必須明確這一點。
她抽出被他握著的手,雙手搭在他的肩頭之上,她一臉認真地看向與她同樣高的少年問道:“你的大腦之中既然還存在著常識,那為什麼當時我讓你跳下瀑布,你卻相信我?你應該知道,這很危險,也有可能會讓你喪命的,不是嗎?”
“我當時腦子亂成一團,並不能很好的思考,我見到你的時候隻是覺得,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我可以相信你。”他茫然道。
“我和他們,哪裡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
她知道這個問題短期內不會有答案,於是抿抿唇關心道:“現在呢,思考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哪裡不對勁?”
“腦子稍微還是有點昏昏沉沉的,但並不影響思考。”傑森如實道。
她將十指放在他的腦側,問道:“會疼嗎?”
傑森抬起手按在她的手掌之上,點頭道:“感覺要想起什麼的時候,會很疼。”
她將他的手從頭頂拽下,回握著他的手,認真說道:“人類至今沒有徹底弄明白大腦的玄妙之處,恢複記憶並不急於一時。”
她的語速很慢,傑森看著她,耐心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又緩緩開口道:“並且,有些事情不記得也罷,重新開始也很好。”
她比誰都知道,如果能夠徹底忘記過去,對於一些人來說是絕對的幸事,否則,他們很容易將自己困在過去。
屆時,她所能夠感受到的世界,隻能是一片漆黑。
隻是,沒人喜歡不明不白的活著,好奇心總要害死幾隻貓的,不是嗎?
她帶著他緩緩走回到刺客聯盟基地之中,塔利亞並不感到驚訝,她的目光落在他們的交握的手上,反倒是看向他們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已經找到他了。”
“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找到他了。”薑曇華回道。
沒人比刺客聯盟更熟悉自己的領地,即便綠洲之中地形錯綜複雜,但他們待在河邊一整晚沒有挪動哪怕一步,沒道理塔利亞的人找不到他們,唯一的可能便是,塔利亞篤定他們跑不掉,所以一定會回來,索性省了搜尋的麻煩。
當然,也有可能是刺客聯盟的人找到了他們,卻隻是在旁邊看著。
不過薑曇華認為是前者,她選擇河邊休憩的原因之一,便是因為河邊視野開闊,但凡有誰監視她,她第一時間便能夠發現。
傑森一路走來情緒已經逐漸穩定下來,卻在見到塔利亞的瞬間立刻又變成一直刺蝟,他幾乎用儘全力攥著她的手。
她感到一陣難以忽視的疼痛,甚至能夠聽見骨骼嘎達嘎達的聲響,很疼,但她並沒有閃躲。
她扭頭看向一旁站著的少年,隻見他濃厚的眉毛幾乎擰到一起,他像是野獸一般弓著背,惡狠狠盯著塔利亞。
塔利亞向前一步,抬起手想要觸碰少年,卻被少年毫不猶豫一巴掌打開。
她也不惱怒,隻是無奈道:“我這麼惹人厭嗎?”
傑森雙目赤紅罵道:“惡魔,離我遠點。”
塔利亞吹了聲口哨,笑道:“沒錯,我就是惡魔之女,但是boy,你雖然不覺得自己是惡魔,但看看你做的事情吧,你要是再用點力,她的骨頭都要被你捏斷咯。”
傑森低頭看向他們交握的手,連忙鬆開,隻見薑曇華的五指不自然的彎曲著,紅腫的關節映襯她的膚色更為蒼白。
傑森連忙鬆開她的手,慌亂道:“我不是故意的。”
薑曇華無所謂道:“沒關係。”
“這很疼。”他皺著眉頭擔憂道。
薑曇華回握住傑森的手,她扭頭看向塔利亞一臉無辜地說道:“我疼不疼,得看看有些人願不願意,借我一點治傷用的藥了。”
塔利亞沒有說話,薑曇華也隻是笑。
傑森愈發惡狠狠瞪著塔利亞,僵持幾秒之後,塔利亞望向薑曇華,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走吧。”
薑曇華知道自己賭對了。
她本就想搞明白拉撒路之池的效果,還有什麼會比她親自用傷口來試驗更好?她光明正大靠近拉撒路之池,也方便取樣。
她在賭。
賭傑森對於塔利亞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她既得到拉撒路之池的樣本,又弄清楚塔利亞會為傑森妥協,兩全其美,不是嗎?
她將五指伸進池水之時,感覺到的並非是想象之中的涼意,反倒被燙得眉頭緊簇。
傑森身為體驗過的人,自然知道這有多難受,他握著她的另一隻手,認真道:“你要是覺得疼,也可以掐我。”
“我沒事。”薑曇華抽出手安撫傑森道。
塔利亞站在一旁涼涼說道:“這就是加速治療的代價。”
薑曇華對此不可置否,待疼痛徹底結束後,她呼出一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傑森卻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她額頭上的汗液,又一次問道:“沒事吧?”
她點點頭,先是拿出手帕,再將手從池水中抽出,她試圖用手帕,把指尖殘留的液體全都留在手帕之上,若非傑森捧著她的手細細查看之後,又把臉頰貼在她的掌心,她想,她的手帕大抵還能更濕潤一點。
塔利亞察覺到她的遺憾,直接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玻璃試管,當著她的麵將試管灌滿,而後擰緊蓋子丟到她的手中。
她揚眉說道:“莫裡亞蒂小姐,彆拿我當傻子。”
薑曇華雖然有些驚訝,但並沒有拒絕送上門材料的道理,她收起試管,笑道:“多謝,人美心善的塔利亞小姐。”
塔利亞看向傑森哼哼道:“你真該看清楚誰才是滿嘴謊話的惡魔。”
塔利亞將傑森安排在一樓的房間,而她的房間在三樓,和傑森可以說是兩個對角線。
薑曇華十分明白塔利亞這麼做的用意,一樓方便監視,並且離她最遠。
但塔利亞還是沒能算到,傑森本人的意願才是最關鍵的地方。
整整一個月,無論刺客聯盟的成員對傑森說什麼,他全然不作出任何反應。
他寧可坐在椅子上發呆,也不會理會薑曇華以外的任何人。
薑曇華呢,她知道傑森隻不過是,她達成目的的其中一條捷徑罷了,她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所以即便她每天隻是能見到傑森短短幾分鐘,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
況且,就算塔利亞有耐心,拉爾斯也沒有了。
果不其然,塔利亞衝進她的房間,看向她生氣道:“要不是我知道拉撒路之池的副作用,就是讓人的腦子不大清醒,我真會懷疑你已經給他洗了腦。”
“我可不會洗腦。”她笑道,“況且,我還是蠻喜歡這個孩子的。”
“你很在意他。”塔利亞皺著眉頭問道。
薑曇華抬起手,兩指之間捏著裝滿拉撒路之池池水樣本的試管,她歎氣道:“我雖然不相信魔法,但死而複生的例子可不常見,所以,他是個很好的觀察對象,不是嗎?”
薑曇華這話也不算作假,她確實對拉撒路之池在傑森身上的作用,感到十分好奇。
塔利亞深深呼出一口氣,她說出讓薑曇華感到極為震驚地話:“既然如此,就由你來教導他格鬥,如何?”
“你認真的?”
“自然。”
塔利亞當然還有另外的打算,但薑曇華即便知道,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緩緩走向望著窗外發呆的傑森,他平日裡的目光總是十分呆滯,與她見過失憶的人狀況十分一致。
但他總會對她露出不同的反應。
在她開口之前,他回過頭欣喜道:“薑小姐。”
當時的薑曇華還沒有意識到,她過多的關心並不能夠用她想要觀察他,與她想要幫助他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