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綢蒙眼的白玦躺在床上，層層禦寒之物堆在周圍，他沒有感到一絲溫度，反覺得它們礙事。
“神尊，請準許小人把清池宮的長闕仙醫請來。”隨侍的人瑞道。
“不必。”
“您已有兩個多月沒讓仙醫進殿來為您療治了。”
“無妨。”
“不療治，讓仙醫診視診視？昨日才開魂眼便頻繁視物，您神軀——”
“你也該離開此地了。”
人瑞聞言臉色一變，撲通一聲跪下來，“神尊！請允小人待明日主神收服弑神花再走。小人求您！”
“你自己走或是本尊攆你走。”
“神尊！這幾月您一直遣散我們這些隨侍！如今這殿中隻剩小人一人了！小人再走了，明日神尊如何是好呀！”
白玦撐著要坐起來，卻連連咳嗽起來，遲遲無法坐起分毫。
人瑞連忙上前扶，卻被軟軟推開。
好半會，白玦才緩過來，手肘顫抖著勉強撐起身體，堪堪靠坐著，蔥白五指仍揪著胸前衣衫。
他緩緩開口，“你可知自己為何能成為人瑞？”
“小人在人界為人時似乎有所頓悟，但成仙後又陷入了困惑。”
“為人當為人事，你在人界做到了，所以能成為人瑞。如今為仙，當為仙事，雖亦可為人事，但萬萬不可動人情。而為神亦當為神事，可為仙事，可為人事，卻也萬萬不可動情。”
“人事、仙事、神事小人略懂，敢問神尊，人情、仙情、神情又如何區分？”
“世上本無仙情、神情，隻有人情，人情在神界、仙界難得善終，在妖界又過於放縱，也許這般這世間才有了人界。
“方才你是動了人情。加之今日桃林中你當著天神之麵妄論天神之命數，錯上加錯。”
“小人知錯……”人瑞伏拜在白玦床前。
“念你初犯，本尊不罰你，你好自為之罷。”
“小人定會謹遵神尊之命，離開此處，隻是可否等明天過後？神尊打開的魂眼連接全身經脈與五臟六腑，即使是閉著雙眼，您亦是會如昨夜那般痛苦不堪，徹夜難寐。更彆說每睜眼看一眼，便會肝腸寸斷一回……明日主神收弑神，弑神卻又附長於神尊的本源之上……”人瑞哽咽，“小人如今知道了為仙不能動人情……可是……”
“你以為這點疼痛一個天神會放在眼裡？”白玦打斷他。
“神尊……”
衣袖隨微風掀起，白玦露出手腕，之前的傷口久久不愈合，血肉模糊。他指尖對著傷口驅動神力，血肉化成暗紫色的藤蔓，相互交纏湧動。
弑神花！
人瑞被嚇得急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既知本尊不惜以魂開眼，又見弑神花弑本尊至此境地，理應知曉茲事體大。不管後事如何，這是神的命數，你一介小仙想理解也理解不了，想管更管不了。”
“小人逾矩，小人知罪！”
“世人多知，神之一念能動搖山海，卻鮮有人知，人之一言亦能顛倒天地。因一言而致天翻地覆，這不是你一介小仙能擔得起的責任。”
人瑞再次伏拜，“小人於殿中的所見所聞絕不對外人透露半分！”
白玦像遣散其他隨侍時那般給人瑞幻出一顆冰色聚靈珠。
“去罷，”白玦掌根重重按著心口，忍下又一波的疼痛，“莫要……回頭……”
忽一硬物塞進自己手心，觸碰的瞬間，白玦便知那是他未完成的木雕。
原來的木雕被毀後，他便開始重新雕刻。但近年頻繁施元神離體之術，神軀日益虛弱，他常常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更彆說執起刻刀來了。每每遺忘又拾起，斷斷續續了二十年，這木雕仍未能完成。
“小人料想神尊需要此物，便擅自取來了。”人瑞說，“神尊您青絲半綰，儀容端莊，請勿要睜眼確認，有傷神軀。”
白玦不語，指尖輕點，聚靈珠化成一個冰色結界把人瑞圈住。
人瑞向白玦再行稽首大禮。
結界緩緩上升。與長淵殿外結界的冰色相融，而後又化成結界，出現在長淵殿結界之外。
白玦揪緊衣衫的泛白五指像要插入心口那般。這一動作似乎費儘他全身的力氣，他脫力癱倒在床上，任由疼痛把他全身束縛，反複扭擰，嵌入血肉。
被弑神花糾纏的全身筋脈把深入骨髓的寒氣也翻湧出來，白玦感覺自己的血肉筋骨一時猶如被攪碎成泥土，一時又仿佛被凍住，一觸即化成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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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淵正殿，白玦墨綢蒙眼，端坐高台。一刻刀一木雕，在他指尖一分一毫的摸索、描刻下窸窣作響，像夜中房帷內的私語。
不知一夜銅壺漏斷幾許，白玦聽得有異動，便幻去手中刻刀，把木雕藏於袖中。
好在，一夜摸索，雕像快完成了。
“眼睛看不見還在這摸啊刻啊，”天啟聲音傳來，“白玦神尊當真自強不息啊。”
白玦袖中握著木雕的手收緊。自己神力當真衰竭至此，竟不能更早一些察覺天啟到來。
不過，讓天啟看出些端倪，遂了自己的目的。罷了……
“你不去助上古收弑神，來這做什麼？”
“怎麼，你擔心上古？”天啟冷諷。
“嫌你擾我清靜。”
“不是她叫我過來看著你，我還不願意來呢！哪一次來你是不氣我的！”即使麵前的人看不見，天啟也想把他瞪出個洞來。
“我既能讓弑神來附生，亦能把它們連根拔除，何必來……”
“她今時不同往日，自有她的分寸。”
白玦整理衣衫，盤腿打坐。
“就這樣？就嫌棄一下下！不趕我走了！”天啟懷疑自己天生愛受白冰塊兒的冷待。
白玦不語。
天啟還想再說什麼，天地萬千鼓聲驟起。
開始了。
天啟揮袖，給長淵殿內外布上重重結界。
白玦聽四方鼓聲，眉頭緊蹙，“上古定在何處收弑神？”
“九幽。”
“九幽縛神台？”白玦蹙眉。
“她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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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縛神台，四方鼓聲雷動，上至天穹，下窮黃泉。
上古立於纖雲之上，手中幻出天弓。
“你這天弓從何而來？”今晨白爍把天弓呈獻時，上古問。
“當年我於人界地宮入口化煞氣，此物自天而降。”白爍答。
哪都不掉，偏偏要讓它掉到白爍手上……上古心中想著。
“好歹人家是用自己的本源替代這天弓，讓弑神花弑食神力五十載，叮囑一聲儘一下情分沒什麼吧……”
上古嘴上這樣說著，往蒼穹之境長淵殿傳了靈聲——“天啟”。
那頭馬上傳回靈聲，“丫頭，這裡沒問題。”
是天啟的聲音……
上古啊上古，你喚的是天啟，不是天啟回複還能是誰……
上古心中想著，張開雙臂，廣袖一揮，在縛神台上空布下混沌結界。
一切準備妥當，她在半空畫了兩陣。
一陣現蒼穹大地，弑神花纏繞覆蓋，無一空隙。一年前她自上空看那散布蒼穹的數百個聚靈結界還能看見冰色，不過短短一年，那些結界竟被暗紫層層覆蓋，不透一絲冰色。
另一陣中現人界大地。才五十載，當初的幻境世界早已與人界盤根錯節。一旦將二者分離便要致萬千世人生離死彆，故分離兩界是萬萬不可的。
但白玦的本源必須分離出來！
上古視線自人界大地移向上方的半圓虛空，弑神花的根須密密麻麻插著，許多根須為了汲取更多的“煞氣”彎曲數圈來回插入虛空之中。
那是……白玦的本源啊……
上古心中一陣鈍痛，急運天弓入人界陣中，天弓化作虛空慢慢變大，即將與人界虛空重合。
弑神花果然異動，暗紫色的光芒開始星星點點作動，須臾之後便忽然相互纏繞向四方衝，像越燒越盛的火焰，把人界的天空都照成妖冶的紫色。
上古雙掌運神力，把那狂肆的紫焰慢慢吸入掌心。
那紫色火焰慢慢收斂下來。
蒼穹長淵殿，天啟見陣中天弓虛空再次緩緩變大，與人界虛空完全重合，回頭看向白玦。
隻見白玦盤腿而坐，凝神聚神力於心口。
陣中人界上方的“虛空”慢慢回縮，與天弓虛空脫離。然而弑神花根須卻跟著人界“虛空”回縮，千萬長須死死咬住“虛空”，又千萬短須猛然伸長狠狠地刺入“虛空”。
隨著數之不儘的根須一陣接一陣越來越頻繁的咬刺，白玦頭頸四肢紫筋暴起，在灰白的肌膚下瘋狂湧動。白玦緊咬薄唇，仍無法忍受痛楚，發出悶哼。
天啟急運妖神之力於掌心推入白玦心口。
那頭上古見弑神根須肆無忌憚，怒色難掩，幻出古帝劍一揮，根須在白玦本源與天弓兩個虛空之間斷開一大片，插在白玦本源壁的根須瞬間化為烏有，留下的洞瞬間為寒冰覆蓋。
白玦心口忽有一股神秘力量衝向天啟掌心，把天啟整個人衝開。
衝開瞬間，白玦嘴角溢出血來。
上古幻去古帝劍，手中再畫一陣，陣顯九幽之地。她把神力彙至雙掌，運著九幽之陣與人界之陣靠近，直至緊貼。
白玦，你且忍一忍~
上古掌心再用力，把人界之上的兩層虛空生生拔出。一瞬間，蒼穹大地上的弑神花枯萎的枯萎，蔓延的蔓延，它們發出尖利的聲音，刺得聚靈結界的生靈頭腦生疼。
長淵殿中，白玦“噗”一聲吐出一口膿血，搖搖欲墜。
“白冰塊兒！”天啟把白玦扶住，給上古傳了靈音，“上古！慢點！”
“越是慢他越是痛！”上古紅了眼，咬牙把心一橫，迅速把拔出來的兩層虛空移入九幽陣中。
雙層虛空瞬間籠罩在九幽大地之上，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鵝毛大雪從天而降。
九幽魔氣重重，存留在虛空中的根須伸長，貪婪吸食著。
白玦這才緩過氣來，倒在天啟懷中弱弱喘著氣。
天啟運力揉開白玦心口的神秘力量，緩緩往裡渡著神力。
可白玦心口卻像無底洞，渡進去多少，便被吞去多少，隻有一絲絲被白玦本源吸納。
“白冰塊兒，你本源到底還剩多少啊！”
天啟紅著眼，加大力度。
白玦抬起顫抖的手，摸索到天啟運力的手臂，弱弱的像要推開，卻無力這樣做。
“天啟……彆浪費……神力……叫……她……快……快拔……趁——”話音未落，白玦重重咳嗽起來，牽動他上身上下頻繁起落，臉色愈加灰敗。
“上古！快拔！”天啟抱著白玦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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