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玦失明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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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古曆五十年臘月初五,白玦真神降神諭於蒼穹之境:冰封將臨,弑神遍地,畏者奔走,欲者趨附,一念則生,一念則死。
臘月初八這天,天降大雪,像在兆示大變。
生靈們來去匆匆,多是背城而逃的,但亦有不願離去的。
沿街有一家餛飩鋪,灶上熱霧繚繞,客人一人一桌,把鋪麵四五張桌子都占了。
店家不慌不忙,客人們也不催促,有兩三名客人還與店家聊了起來。
“三日前神諭降臨,眾生四奔,看店家您這神在模樣 ,不打算逃?”
“我生於此土,長於此地,早些年四處遊曆了個遍,什麼仙界妖界人界都不如在蒼穹來得自在。”店家笑著把煮好的餛飩放在熱騰騰的湯碗中,端到桌上,“客官又為何不走?”
“我雖說不是生長於蒼穹,亦有此感。”客人甲說。
“算了吧,”鄰桌的客人乙說,“還不是你那心中的美嬌娥不願意走,你才不走的嗎!”
“還說我呢,”客人甲笑說,“你飛升在即,說不舍弑神之力,實則為了飛升後得見你心中牽掛之人吧?”
“兩位客官認識?”店家問。
“他們二人是為我餞行的。”甲乙兩桌的旁桌,客人丙說。
“這——餞行為何不坐同一桌。”店家詫異。
“這不是想造些遺世獨立之感嘛!”
客人乙說完,眾人各自笑著沉默。
人潮來往的這一角,既熱鬨又寂寥。
寒風忽臨又忽去,店家眨了眨眼睛,發現灶上剛做好的一碗餛飩不見了,多了一顆靈力豐厚的靈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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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池宮中,原本在上古床前玩耍的元啟聞著餛飩熱騰騰的香氣,急急地撲到桌前享用去了。
白玦元神坐到床前,見上古臉頰被元啟弄臟了,搖頭笑笑,幻出手帕給她輕輕拭著。
雖這對神來說隻是撚指便能為的小事,可這數十年來,他都是親力親為。他很享受這些一邊照料上古一邊與上古說話的時光,或長或短,每一段時光他都當成是最後的時光來珍惜。
白玦元神看了看桌前吃得搖頭晃腦的元啟,笑著回頭看上古,“元啟也與你一般,愛吃餛飩。他最愛蒼穹徐鎮那一家。可惜店家不願意搬離蒼穹……好在仙界飄渺城南街有一家跟你我當年吃的那家店麵模樣差不多,味道如何我實在無法描述,你也知我向來沒什麼口腹之欲。”白玦元神把上古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婆娑著,“但元啟似乎也挺喜歡那家味道的,你日後便與他去那家吧,蒼穹那家便彆去了。那蒼穹之地……你們母子最好也不要去了……往後,我來看你們母子的時日怕是也會少許多……但我必會儘全力來的。”
“如今,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可好?”他撫著她的臉,幽亮的眸光隨著他的指尖一點一點地移動,一寸寸細細地感觸著,一寸寸深深地印刻著。
指尖來到她緊閉的長睫毛處停了下來,久久地不願離去。
“若你如今醒來該多好……我不曾見你眸光……已有六萬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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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淵殿中,隔著屏風,最後一批要走的侍女侍衛拜彆了白玦真神。
屏風那邊的清冷身影隻是抬手揮了一下。
眾人退下,三首火龍仍在,“神尊,您真不打算離開此地嗎?”
“閒事莫管。”
“可……這長淵殿,這蒼穹大地,不久便會如以前那般舉目無人煙,甚至會比以前更甚!”雖說神尊喜歡清靜,可他一想到神尊獨自一人立於這蒼穹大地的中央,總覺得那不是清靜,而是孤寂。想及此,三首火龍忽紅了眼睛。
“既已做了選擇,便莫管旁人,莫要回頭,去吧。”白玦冷聲說。
三首火龍歎了一聲,再拜白玦,轉身不回頭,一步步走出長淵殿。
殿外庭院,隻剩幾人垂首立在旁。
“你們幾人為何不走?”屏風後蒼冷的神影問。
“小仙仙界老家已為戰火所平,不願回去觸景傷情。”
“小妖妖界老家有仇家,與其被仇家手刃有損我尊嚴,不如留在此處死於弑神毒息之下。”
“小妖好不容易由獸修煉成人形,即使是為弑神毒息吞噬,也不會離開這強有力的修煉之地。”
“你呢?”白玦問那個發須皆白的人瑞。
“小人雖活了僅八百春秋,但也算活得明白。這天下之大,小人最怕‘人心’二字。仙妖兵刃相向,人界戰亂連天,皆因人心。蒼穹日後雖弑神遍地,但無關人心。小人不離蒼穹,不過是遠離所懼,獨善其身罷了。”
屏風後的真神沉默良久,方開口:“本尊需閉關三年,你們便各自好自為之罷。”
幾人伏拜於殿下,“謝神尊護蔭我蒼穹生靈!”
殿門緊閉,結界覆罩,蒼穹天地之間,雪下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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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將臨,四下靜寂,白玦盤坐於長淵正殿中央,雙手畫一陣。陣中現人界大地,其上天弓覆罩,弑神之根深紮其中,輕易不能拔除。
不能拔,那便嚇退。
白玦向陣中運起火神之力。
熊熊烈火在天弓之上迅速蔓延。
長淵殿外的弑神花叢似早有準備,根須在天弓那頭即將被烈火嚇退回來瞬間,這頭的花株即刻生出另一朵花株。新花株的根須順著原來的路徑馬上又紮到天弓上,沒多亦沒少,而蒼穹之境上的弑神花枝卻多了一倍,散發的花息亦濃了一倍。
白玦亦早有所料,化出阻隔結界,把根須去往天弓的路徑堵住了。
弒神花叢不甘,迅速擴張其勢力,無數的根須從四方射向天穹,但都一一被阻隔結界擋住了去路。
白玦鬢間浸出汗來,自忖不能一直與這些憤怒的魔花比耐力。
趁著阻隔結界還堅厚,白玦一手畫一陣,陣中現出他的本源來,仙、妖、混沌三力與寒氣纏繞,弑神之息裹挾在外。
白玦捏一訣,本源陣中現出那個當年由他、天啟、炙陽點滴血淚繁衍而來的幻境。
二十餘萬年來,僅在百無聊賴時才幻出來把玩的幻境,想不到如今派上用場。
白玦驅動神力,運著幻境往本源靠攏貼近,刹時間,那幻境穿過本源壁,浮於本源之內,形成上為天下為地的模樣。
火神之力燃燒,妖神之力纏繞,混沌之力滌蕩,北海寒氣肆虐,使得幻境中的紛亂,與人界亂象異常相似。
白玦手指捏訣,陣中沒了弑神根須糾纏的天弓瞬間幻回原形,落到人界地宮口。他又捏一訣,兩陣相融,本源浮到人界上空。
白玦看著與人界天弓異常相似的本源,心中理著:
“錯境之術,可錯仙、妖、人三界,皆因仙、妖、人界為神所創。”
按古籍所言之理,神創三界,當能為三界所能為。而神之本為本源,亦當能為三界所能為。
而弒神之花能惑人,亦能為人所惑。
他深吸一口氣,雙掌向外一推,陣中本源瞬間膨脹,本源壁化成天弓圓弧的模樣,源中幻境大地把人界大地籠罩,兩方大地渾然一體。
一切事罷,白玦瞬間傾頹下來,雙臂撐地勉強不讓自己倒下,白發垂肩,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卻浮起一絲笑意。
剛好來得及……
人界上空,阻隔結界終破,弑神根須,舊的新的,全齊齊刺向“天弓”。蒼穹長淵殿中,白玦一聲痛喊割破了長夜的靜寂。
人界上空,數之不儘的弑神根須聚集,狂歡似的吸食著“人界”源源而來的“煞氣”。蒼穹長淵殿中,白玦身體蜷縮、抽搐,呼吸收緊、急促,抓著心口衣衫的透白五指像隨時會插入血肉,把心生生挖出來。
長淵殿外,弑神花叢外結界被衝破,聚靈珠瞬間向四方散開,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中。
新生的弑神花有些向四方肆虐,搜尋可以噬咬的生靈本源;有些則野心更大,攀援上長淵殿外的結界。濃紫的弑神花息穿過結界,穿過殿門,一絲又一絲爭先恐後四下探著,鑽進真神心口,撲向真神本源大肆撕咬。
白玦單手強撐著身體,驅動神魄尋著夜色中散至四方的聚靈珠,向其中注入浩蕩的混沌之力。
不一會兒,散布蒼穹大地四方的聚靈珠便各自結出冰色結界,把部分城鎮、鄉野護蔭其中。被弑神毒息傷及的生靈紛紛躲入冰色的避難之所,向著長淵殿方向連連磕頭。
最後一絲力氣被抽去,白玦癱倒在長淵殿中央,無力痛喊,無力抽搐,甚至呼吸都無力,鮮血自他嘴角溢出。
現本源的陣就浮在白玦麵前。弑神毒息噬咬本源,又修複回來,卻不及“人界”上方弑神根須吸食“煞氣”的速度。不一會兒,本源壁便出現許多小洞,本源之內的寒氣及時化出寒冰把小洞“補”上。
白玦空洞木然的雙眼映著本源上那一顆顆數之不儘的寒冰,腦中場景流浮,像是祖神給他的種種神兆:
那一點一點的寒冰漸漸向四下蔓延開來……
暗夜已至,蒼穹之地,大雪紛飛,霜降冰結。淵嶺沼澤,混沌劫動,弑神花怒,毒息肆掠……
寒雪,封住了整個蒼穹大地……
冰白,吞沒了他整個本源……
而後,黑暗,淹沒了一切冰白……
白玦結霜的長睫毛閉上,又開啟。
確定了,最後的黑暗不是未來的兆示,而是現在的事實。
他的眼前,黑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