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之境的上空,短短一天之內,時而被紫月輝照,時而被烈火灼燒,時而被銀光籠罩,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春夏秋冬。
古君神軀神魂都化作虛空後,籠罩在蒼穹之境上的銀光像被風吹過似的,散成一片片,像魚鱗一般,從妖界方向的天際蔓布到仙界方向的天際。萬千“魚鱗”的間隙裡,一方天空透出紫月的冷輝,另一方射出烈火的熱芒。
眨眼間,“魚鱗”也被吹儘了,了無蹤跡。
厚重的雲層不知什麼時候來,等被發現時已經覆蓋了半邊天空。厚雲之中,一些紫中染上了灰敗之色,一些紅中惹上了冷峻之意,大大小小一層又一層地堆疊著,仿佛要狠狠壓到地麵上來。
眾生都說,這是兩位真神還有古君上神相繼施法留下來的奇觀。就連那些活了幾十萬年的老仙老妖們也是這般說。
隻有白玦知道,這隻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氣象變化。這是他這具對溫度變得異常敏感的神軀告訴他的。
此刻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似乎浸泡在寒風朔朔的冷意之中,儘管四周沒一絲風。
被壓製了好些時日的寒氣似乎嗅到外麵“同類”的氣息,從本源開始四處狂竄,竄到全身各處經脈骨血,與外界的寒冷裡應外合,致他內外冰冷,如墜冰窟。
他知道這一切都在兆示著什麼,也知道這兆示僅對他一人起作用,也便不需對外人言了。
方才他與天啟對戰已經耗費太多火神仙力,本源又現衰頹之勢,無法及時補上仙力,他隻能悄悄握拳驅動妖力,把全身血肉筋骨間的凍結之感震碎。
可惜他身上這寒意如此無孔不鑽,仍無法冰凍住他此刻自本源深處絲絲鑽出來的痛。外傷、內傷、神傷,夾上本源撕裂的陳年舊傷,種種傷擰在一起,纏繞不散,讓他幾乎喘息不得。
幸虧誰也沒發現他的異樣。
所有人都被半空中的後池吸引住了目光。
隨著最後的銀光沒入後池體內,後池變成一個黑影,整個世界都淪入了黑暗之中。
這時,眾生才恍惚發覺,原來已經入夜了。
照常理,除開人界,其他各界各境的夜色都自有其特彆的光亮,即使沒有月光星光,也不會太過昏暗。
隻是今夜蒼穹之境的夜色卻如人界夜色一般,黑暗而沉寂,仿佛死去一般。
突然,黑暗死寂之中亮起一個小小的火狀印記。火印在黑暗中發出火紅色的光芒,照亮了後池的臉,那是後池眉間的印記。火印在她眉間暖暖燃著,卻怎麼也溫暖不了她蒼冷的臉色,點燃不了她已如死灰的雙目。
束縛著後池的光束已經散去,可她仍保持原來的姿勢,浮在半空中,不升亦不落,仿佛她所在的時光停了下來。她微低著頭,垂著眼,整個身體比之前更為頹敗,像一朵蔫萎的花。在火印輝映下,她的唇愈加透白,她一個字一個字低聲呢喃著,在一片死寂中異常清晰,如詛咒,如喪歌……
“我本以為自己一生隻為一人女,清閒一生便了,怎奈我父未及安享天年,便為救我而亡,我兄柏玄未及覺醒歸來,便因我而神滅。
“我以為一生隻為一人妻,相扶白頭便了,可歎我夫未及見妻一麵,便含恨而終。
“我以為一生隻為一人母,教子長成便了,可憐我兒未及呱呱墜地,便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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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玦遠遠望著後池眉間的火樣印記忽明忽暗,深邃幽遠的目光似乎穿過了時空回到她於清池宮呱呱墜地之時。
“願來生不成神,與你在一起。”上古殉世之時許下的誓願猶在耳旁。可白玦清楚也時刻提醒自己:他隻能成全她前半句,而無法應下她後半句。
尋覓蘊養她的神識四萬年,他心裡亦勸了哄了自己四萬年,臨封印她神識神力之時,他還是攔不住,由著他死心不息的私情強闖進心房,擾亂原本堅定的理智。
雲巔之上,應是他白玦與上古的婚禮,四海八荒鳳、凰、鸞、鵲齊鳴,三界九州神、仙、妖、獸共賀。
他綿綿目光中,應是她上古一襲紅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燦爛笑眼中,應是他白玦向她伸手,攜她柔荑,共登雲梯。
……
然而,他也便是亂了那麼一瞬間,便把上古所有神識封住了,毫不留情地,對上古是,對他自己亦是……
後陪伴後池萬年,他又死心不息地奢望在她眼中尋到上古的影子,回應她一句:
“我亦願與你在一起。”
可終未能如願,即使是有可能,他亦是不能也不敢開口的。這一句,是他永生永世都沒有資格,沒有勇氣,亦在他理智強壓下不願說與她聽的。
這些日子以來,尤其遭寒氣反噬輾轉反側的長夜裡,白玦偶爾會慶幸清穆有了自己的意識,代替他說出那一句話,又替他與後池相知相戀相攜步入婚房,完完整整地實現了上古之願。
同時他又恨自己過分理智,以至於到達懦弱無能的地步,居然連一句話也不願意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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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女子顫抖不已但仍強裝堅強的聲音,白玦思緒一下子回到當下。
眼前的她喪了夫君,死了父兄,差點失去孩子,又差點丟了性命。
而導致她這一切淒苦的,是他白玦這十惡不赦之人。
白玦心口如被密密麻麻的細針反複戳著,傷口小但疼痛不小。他撫著心口冷笑。活該!
她睥睨眾生,忽而一笑,似哀慟,似釋然,又似憤慨。
“你們視我為敝履,可我父兄待我如珠!你們視我為草芥,可我夫君愛我如寶!縱使你們毀我謗我為奸佞,可我孩兒日後必常念我於心底!
“既然這世間不容我,那我便踩你世間於腳下!”
後池話音未落,數之不儘的銀色刀光自她身體驟然迸發,無窮無儘刺向天際。頃刻之間,自蒼穹之境起,至妖界,再至仙界,以至人間,都宛如白晝。
廣耀天際,一片銀白,恢弘的樂章似是自遠古奏響,四海潮汐儘退。
後池臉上淚痕血汙儘消,身上大傷小傷儘愈。寒風凜凜中,一襲深黑古袍迎風而展,一頭烏黑長發隨風飄揚。
蒼穹殿上,籠罩在這片浩瀚銀海中的仙、妖、人、獸俱向銀光中心跪拜下來,行下古禮,有眼底俱為臣服的,亦有臉上驚駭萬分的。
整個蒼穹之境,唯有白玦和天啟能昂首而立。
後池仍是低垂著的雙目忽然一抬,死灰中突然射出銀色的光,如刀,如劍,直刺高台之上的白玦。
轟然之聲自下界瞭望山劍塚傳來,銀色的古帝劍陡然出現在蒼穹之境上空,落在後池麵前。
後池目光仍是冷冷的銀色,她手持古帝劍,揚袖一揮,銀色的劍氣劃破天空,化作千萬把銀劍,在天穹中央轟然四散,如雨般落到三界,落到九州。頃刻間,九州萬獸俱寂,羅刹仙妖戰止。
其威勢,一如當年的上古。她千年後自九幽歸來,萬千窮奇獸要麼被她斬於劍下,要麼在她神威之下四處逃竄。
此時,後池眉間燃燒的火樣印記已被擊碎,銀白的水紋印記浮現。
‘上古,是你嗎?’
連這樣的問句,白玦也隻敢在心中呼喚。
蒼穹之殿,高台之上,白玦望著後池,苦苦尋覓上古的影子。
‘若是你,便出來讓我看一眼……’
後池隻是遠遠睨著他,在虛空中一步步走近他。
白玦隻覺得越來越寒冷,也許是因溫度變化,也許因她看他的眼神。他渾身被凍住,五臟六腑被各種神力翻攪著。可他並不想驅寒療傷,亦不願移開眼睛,他要在她冰冷的眼底找到上古。
她走在高台之上,在離他隻有7尺的地方停下來。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一個非常適合殺他的距離。
可她笑了……
他在作為柏玄時,最喜歡看後池笑。她的笑最是可愛,尤其是看著他笑時,那是最像上古的樣子……
他一直凝望她的眼睛,卻沒看到那笑意盈盈底下,是如北海深處冰棺那般冰冷。
直到心口被冰冷穿過,他低頭看到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銀劍被他的血染紅,喉嚨腥甜上湧從嘴角溢出來,他才抬頭看她,望向她的眼睛。
那裡……
沒有上古……
上古不在……
上古她該是回來了的……
“上古……”他喚了一聲,像溺水之人尋找一根稻草。
“我不是上古。”眼前執著銀劍的女子給他判了死刑。
他眼角掉下一滴淚,一片雪花落下來,把淚覆蓋。
“我方才見到上古了。”眼前之人說。
他嫉妒這個人!
“她看到你毀我夫君殺我兄長,亦看到你傷我孩兒害我父神……”後池冷冷睥著他,嘴角又是一笑,“她讓我親手殺了你,給他們報仇。”
她的笑惹來更多的雪花,落到他的黑發上,灰白一片。
“她不想見你。”後池蒼白的五指握著銀劍,又往他心口裡推了幾寸。
他不要聽這個!各種神力在他胸中四處逃竄,像熊熊烈火之中四處逃命的人。他四處張望,漫天都是冰冷的雪,白茫茫的天地,他無處可逃。
“這古帝劍是你為她鑄造的,”後池從他的胸口抽出銀劍,像從泥沙中抽出一根樹枝那麼輕巧。
他仿佛被抽去全部的呼吸,全部的心血,往後倒下去。
“她托我還給你。”滿是鮮血的銀劍,被丟棄在他身旁。
他向她轉身離去的背影伸出顫抖的手。他想求她向上古解釋,可轉念一想,他無法解釋……他透白的手頹然落了下來。
大婚之日,真神白玦一身紅衣,一直立於白玉高台之上,直至滿身血流,轟然倒下,亦未曾離開半步。
漫天的雪白,把他身上的血紅凍結在蒼穹殿高台之上。
百年冬季,終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