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紀小玉(1 / 1)

“雞爪都放涼了,還吃什麼吃?”

江亭鈺端著“虎皮抓錢爪”送至客人麵前,就聽得這一句。

劉二是碼頭搬工,高頭大馬一身腱子肉,平日便愛四處占便宜,遑論這種新開張不敢得罪人的小攤。見眼前小夥計秀氣可欺,便借題發揮起來。

江亭鈺瞄了眼冒熱氣的雞爪,虎皮酥軟油亮,浸在紅油湯汁裡,雖不似剛出鍋滾燙,這熱度入口卻剛好。

“客人再說笑,才真要涼了。”他把碗往桌上一放,姿態竟比對方從容,擺明了的嫌棄。

他雖不管家裡生意,這種把戲卻見得多了,無非蹭個名目,想占人一頓便宜。若店家怕事退讓,免了飯錢最好,若爭執起來,顧客總不會吃虧。

劉二沒唬住對方,還被奚落一句,惱羞成怒:“什麼態度!紀老板,管管你的人!”

這一嗓子嚎出來,引來街坊目光,不多時竟圍了一片人來。

江亭鈺臉上一陣青白,眉輕輕皺起。

劉二正操著大嗓門指著他的鼻子罵。若在平日,他指定要這不識抬舉的地痞跪下來求饒,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紀瀟在江亭鈺把雞爪扣上對方腦門的前一刻及時趕到。

“來嘞來嘞,這是怎麼了?”

她笑得麵如春風,手裡卻操著一根又粗又沉的擀麵杖,信步上前將江亭鈺拉到身後,一副護犢子的架勢。

劉二這回也沒唬住人,倒被她的氣勢壓得一愣,戒備盯住那根擀麵杖:“你……想乾什麼?”

紀瀟佯作恍然大悟,擀麵杖往桌上重重一放,在劉二心上撞出沉悶的一響:“誒呀,瞧我,順手就拿過來了,您彆介意!”

“這炸過的雞爪太燙了上火,涼一會兒正合適呢。不過您不喜歡,給您換滾燙的就是了。”

不等劉二回應,她大方端過碗,一抿脫骨三兩口解決完軟糯雞爪,吃得滿街飄香,不忘向街坊科普:“平日我賣給大夥的,都要特意涼上一會兒呢,吃太燙了舌頭容易起泡。”

江亭鈺嘴角快壓不住了。

紀瀟在他“噗”出來之前使個眼色,他會意地乖乖去鍋裡撈了一碗滾燙的來,端到劉二跟前。

“這碗夠燙,您嘗嘗。”紀瀟盯住劉二,皮笑肉不笑。

“……”眾人注目,對方熱情有禮,劉二若拒絕,隻怕便宜沒占上,給出去的銅板都撈不回來。

紀瀟看他艱難地吃完了雞爪,臉都漲紅了,想來那條罵人的舌頭這會兒不太好受。

她便轉身訓江亭鈺。

“小玉。”

“哥哥?”他站過來。

紀瀟苦口婆心:“就算你是好意,但怎麼能左右客人的喜好呢?道歉。”

“對不起。”他乖乖軟軟地出聲。

睫毛撩起,看向劉二的眼底卻是毫不掩飾的戲謔。

他生得白淨清秀,方才15歲的年紀,一看就單純稚嫩沒什麼壞心思。分明一片好心,低著頭老實道歉的模樣惹人憐愛,圍觀人群迅速偏袒於他,對劉二指指點點。

劉二:“……”一個窩裡出不來兩種人,紀家這兄弟倆一個比一個惡劣!

劉二灰溜溜走人後,街坊四鄰圍過來跟紀瀟打聽江亭鈺。

街對麵賣水果的廖大娘先前就想給紀瀟說媒,這會兒又盯上了江亭鈺,熱情纏著紀瀟問何時多了個小夥計,前些日都沒見過。紀瀟隻好說,是遠房弟弟來暫住,非要問名字,她便答“紀小玉”。

江亭鈺直到回屋嘴角還噙著笑。

他活了十五年,教訓過人,也被人教訓過。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護他,給他出氣。

“紀小玉?”

紀瀟端著粥和煮雞爪進來時,就見江亭鈺笑盈盈看著她。

見她不理,他自顧自點頭:“是個好名字。以後,我就叫紀小玉了。”

紀瀟歎:“小公子,打哪兒來?”

江亭鈺接過粥碗,小口舀著喝:“寧州。”

米粒軟糯,豬骨香像山梔子在舌尖盛開。

奶白色的粥裡臥著一根煮得軟爛脫骨的雞爪,爪尖已剪去了,白嫩嫩的肉掛著骨頭,在熱霧裡彈動,聞著鮮香撲鼻,吃著脾胃生暖。

他抿下雞爪肉,鮮得眉毛快化掉,“本想盤個鋪子做生意,可惜馬車被劫,錢和行李都被山匪搶了。”

寧州?紀瀟想,這倒是巧了。

“公子日後,有何打算?”

她才剛問出一句,江亭鈺嘴一頓,目光像沁滿水的星子從湖裡撈出來,可憐極了:“恩人哥哥……我沒地方去。”

她還沒張口,他又道:“也不想回寧州。”

紀瀟:“……”她的話都被堵死完了。

江亭鈺見她沉默,便放下粥碗,語氣柔軟地央道:“我能留在這麼?哥哥救了我的命,我總要報答你的。”

“我能幫你乾活,什麼活都能做。我也不要工錢,能糊口就行。”

紀瀟默了一會兒,覺得這情形很像一隻小流浪狗在揮爪爪求收養。雖然她的性格陰陽怪氣又稍顯孤寡,著實也有點頂不住。

紀瀟在小狗子喊出“giegie”前快速答應下來。

江亭鈺高興極了,孩子氣十足地伸出拳頭,紀瀟勉強配合,跟他碰了一下。

確實是收了隻小狗的感覺,她在心裡歎。

“那日後,你便是……”

“紀小玉。”江亭鈺靈敏接過話頭,笑得眉眼彎彎,梨渦可甜:“棠梨鎮紀家螺螄粉的夥計,紀大老板的弟弟。”

他隻顧高興,連這個姓氏冠在自己頭上,似乎也不那麼討厭了。

紀瀟點頭,覺得小狗子要有尾巴,這會兒定轉作螺旋槳飛上天了。

鎮上的鋪子狹小,連張正經床都沒有,不是長久之計。晚上提早收攤,紀瀟帶江亭鈺回了杏香村。

江亭鈺身上有傷,抱著套新褥子坐在牛車上,一臉新奇,東張西望。等進村到了溪邊茅草屋,紀瀟打了個地鋪,把自己的舊褥子放上去,把嶄新那套鋪在床上,對江亭鈺道:“你有傷,睡床。”

江亭鈺瞧著唯一的床,提議道:“我可以跟哥哥擠擠。”

紀瀟一臉認真地打消了他這個念頭,鋪好床出門淘米做飯。淘米的時候,江亭鈺就站在邊上瞧,也是一臉稀奇。紀瀟猜他出身富庶,從沒淘過米、做過飯,甚至沒見彆人做過。

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也不知是何緣由一人出遠門,落至這步田地。回杏香村前,紀瀟在城裡給江亭鈺購置褥子、衣裳、日用品,都挑平日她自己舍不得的買。她兩輩子都窮苦慣了,既收下了這個弟弟,便儘量給他好的。

村裡人見她帶回來一個清秀稚氣的小公子,都稀罕得很,遠遠盯著看。牛嫂見了江亭鈺很是親切,又煮花生又送蔬果,跟紀瀟忙活做飯的時候,就剩牛力跟江亭鈺兩人麵麵相覷。

“小……玉。”牛力盯住他許久,憨憨笑了,慢吞吞學著紀瀟喊。

江亭鈺把他從頭打量到腳,目光審視,而後板著臉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叫玉哥。”

紀瀟聽見牛力喊“玉哥”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後又見江亭鈺慢條斯理的“嗯”一聲,心想他哪來的臉讓大了他一輪歲數的牛力喊哥。不過倆小朋友合得來,她也懶得管了。

江亭鈺和牛力捉了一輪蝴蝶的功夫,飯做好了,四人拾掇拾掇坐下吃飯。

晚飯式樣簡單,一盤野菜炒蛋,一大碗豬血湯。

野菜是在茅草屋附近薅的,村裡長了大片也沒人吃,要多少有多少,跟雞蛋炒成一盤,金黃煎蛋裡裹著野菜葉攤成餅狀,青中帶黃格外好看,吃起來口感清爽滑嫩。這朝代雖也吃豬血,但因做法有限,價格低廉,紀瀟專門熬了一大鍋給江亭鈺補。經陳醋調味的豬血湯酸酸的,油花浮動的湯麵灑了香蔥,豬血滑嫩可口,格外鮮美。

雖隻多了一人,一頓飯卻吃得很是熱鬨。

飯桌上,江亭鈺喚紀瀟“哥哥”,紀瀟喚牛力“力哥”,牛力喚江亭鈺“玉哥”,三人達成閉環,笑得牛嫂合不攏嘴。

吃完飯,紀瀟收碗,江亭鈺想幫忙,被婉拒了。牛嫂母子去溪裡撿螺,他也躍躍欲試,還沒卷起褲腿蹚進水,便被紀瀟喊了回來,隻得一個人坐在那,看他們仨忙碌。

他一向有幾分自傲,從沒覺得自己蠢笨或無用。可自從來到永州,卻一連吃癟,被山匪劫掠欺負,被地痞指著鼻子罵,如今牛力尚能幫忙,他卻隻能閒坐著,一時心裡發酸不是滋味。

紀瀟見他懨懨的,便端來一盆螺,手把手教他處理田螺。

田螺已在鹽水中浸泡過,吐淨了沙,紀瀟用小刷子刷洗外殼,用老虎鉗夾住田螺尾部倒數第二個環圈,看準了用力,一隻隻剪掉尾部。

江亭鈺雖沒做過,卻學得極快。紀瀟示範一遍,他便記住了,上手一試,很快便熟練剪起螺來,沒一會兒就在碗裡剪出一座田螺小山。

牛嫂見了誇他能乾,牛力見了張大嘴,他便得意起來,扭頭看紀瀟:“哥哥不誇我?”

紀瀟點點頭:“做得不錯。”

得了肯定,他頰邊梨渦越發深了,握著老虎鉗認真剪了一晚上田螺,剪完螺又央著她要學彆的。

忙碌充實的一晚過去,翌日一早,紀瀟留江亭鈺在茅草屋養傷,自己返回了鎮上。

螺螄粉在棠梨鎮一炮而紅,掀起了以“臭”為美的美食風氣,她準備趁熱打鐵,繼續推出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