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1 / 1)

騙子心事 周悸眠 4202 字 11個月前

兩輛車並排泊在大樓前坪,碾過積雪,留下深刻的車轍印。前照燈射出銀白的光柱,尖銳冷冽,仿若利刃出鞘。

靳鎮北掌心摩挲木杖龍頭,光打在他略微佝僂的背脊,身體邊緣似鍍一層銀粉,更襯得那雙閱儘世事的黑眸深邃不可測,像佛像的陰暗麵。

他皮笑肉不笑地吐露兩字:“去哪?”

短短兩個字,氣勢熏灼。

鬱書憫看在眼中,不禁一怵。

視線轉而在二人之間逡巡,無聲時,空氣中似混雜粘力極強的膠水,令旁觀者的心都不自覺變得焦灼。

靳淮錚仍一副了無遽容的表情,說:“陸家的山莊是個靜心的地方,我這段時間也有會在那開。”

“何必折騰這一趟,憫憫也累了。”像在對待一位叛逆期的孩子,靳鎮北好言好語地勸,“你也很久沒待家裡了,一道回去吧。”

靳淮錚卻嗤笑一聲,淬毒的目光斜睨了眼靳淮南,意有所指道:“靳伯,我可不敢久待,怕又被人扣上意圖害人的罪名。”

忌憚靳鎮北的威懾才久不出聲的靳淮南像被戳中了脊梁骨,當即攘袂切齒:“你少陰陽怪氣。再說了,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帶她走?”

靳淮錚冷聲回懟:“憑什麼你心裡沒點數?”

……

眼下的氣氛微妙,僵凝,甚至是劍拔弩張。

鬱書憫聽得墮雲霧中,仿若置身在冰川,靳永铖曾經告知她的那些事隻是飄浮於海麵的一層薄冰。

直覺告訴她,暗潮湧動。

似有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將來,足以掀起毀天滅地的海嘯。

遠處來往車輛間乍起喇叭聲,鬱書憫驚然回神,發覺自己掌心滲出細密粘濕的冷汗。

她想,要是父親還在就好,斷然不會讓她這般驚懼無措。

思及此,她鼻腔酸澀,眼圈再度不受控製地泛紅。

今夜噩耗致使她精疲力竭,心底仿若沒了所謂,視線在那兩輛車間巡弋兩秒,像麵臨未知分岔道口,選擇權落在她的手中。

她有心偏向親爺爺,但大伯倨傲,看起來不好相處。

至於身前這位沒有血緣又陌生的小叔叔——

她掂掇片刻,壓下所有籌碼。

她緘默不語,在他們三人僵持不下之際,提步走向靳淮錚的車。

賭,自己能信他。

鬱書憫沒回頭瞻顧,拉開後排車門,垂首弓身坐進去。車內暖意充沛,隔絕凍人的冷空氣,飄落在她肩頭與發梢的雪花無聲息消融。

她扯下靳淮錚的外套,沉思了會,疊好拿在手中,最後才眼睫一掀,透過車前窗,看他們三人的模糊身影。

於他們而言,她的抉擇是突然的,出乎意料的。

靳淮錚也倍感意外,小姑娘居然會主動上他的車。

靳鎮北回身望一眼,不滿意這樣的局麵,卻也沒強求。裝模作樣般,多叮囑了靳淮錚一句:“憫憫既然要跟你,那這些天先代老二多多照顧她。”

靳淮錚用不著他這多此一舉的囑咐,漠然置之,抬腳就走。

車門開了又關的悶響,車尾紅燈在飄落的雪簾裡似鮮血般刺眼,漸漸離他們而去。

靳鎮北靜默不語地望著車消失在自己的視野,拐杖龍頭咯著他的掌心。良久,他才挪動腳,步履維艱地朝裡走去,“既然來了,也去瞧瞧你媽吧。”

靳淮南趕忙上前攙扶,背脊也不自覺地跟著弓起,像肩頭壓了幾公斤重物,惴惴低語:“他難道……聽見了?”

靳鎮北餘怒未消,側睨一眼:“你都有膽子做這等混賬事,還怕人聽見?”

……

車行如流水,在璀璨霓燈下,拖拽一道道黑色魅影。

光影交錯,鬱書憫神色懨懨地倚著靠背,見玻璃窗上靳淮錚的輪廓時有時無。

她不由得想起爸爸曾在車內說的一番話,說靳淮錚早搬出靳家,又說他不回來都情有可原。

再結合他方才和爺爺大伯的爭鋒相對。

種種事情都如迷霧,將她籠罩。

身旁一陣窸窣,靳淮錚在穿回自己的外套。鬱書憫扭頭看去的時候,他正整理著衣領。

察覺到她的目光,靳淮錚稍稍抬睫,無聲中,四目相對。他莞爾,絕佳的皮囊上又窺不見半點冷峻,問她:“怎麼了?”

“小叔叔你…看起來和他們的關係不太好。”鬱書憫單刀直入,蒼白素淨的臉若沒有一絲笑,遠山眉微蹙,更顯得凝肅。

在等待回答的期間,她改靠姿為坐,手按在真皮坐墊,細微的涼意在掌中流轉。

靳淮錚沉吟一瞬,直視她困惑不解的眼,坦然道:“錯了。叔叔我是隻和你大伯關係不好。”

話落,唇邊拎起明顯的笑弧,一點兒也不介意她問得唐突。

他連回答的語氣都像是在哄小孩兒,讓鬱書憫萌生錯覺,以為自己問了個1+1等於多少的幼稚問題。

鬱書憫脫口而出:“為什麼?”

靳淮錚整理袖口的動作一滯,偏頭盯著她,“憫憫覺得為什麼呢?”

鬱書憫抿了抿唇,不確定地吐出幾個字:“……他以前凶過你?”

再回想靳淮南剜她的那一眼。

就是很凶。

靳淮錚被逗笑了,耐人尋味地丟了兩個字:“秘密。”

“……”鬱書憫的眼神霎時變了,是以“你這樣真就很沒意思”。

但她後知後覺,靳淮錚是故意順話題找話,和她這樣一來一回地聊,兩人間微妙的陌生感緩和了不少。

至少讓她覺得,對他,不用像對長輩那樣說話做事都得先在心裡掂量好。

話題中斷在此,靳淮錚忽然讓司機停車。鬱書憫瞥了眼窗外,明明還沒到他說的什麼山莊啊。

待回頭,靳淮錚已經執傘下車。

他撐著傘,另一隻手隨意搭在車門,傾下腰和她解釋說:“山莊遠,估計也沒合身的換洗衣服。我看這條街有幾家店,憫憫先將就挑幾身?”

白雪飄落在黑色傘麵,宛若夜空綴繁星,車內的暖燈映著他凝望她的眼,如琥珀般溫柔。

他考慮得周到細心,連鬱書憫都忘了自個的外套覆了灰,留下好幾道深淺不一的痕。她此番來望京確實是偷了懶的,沒帶任何衣物,尋思著缺什麼就在當地買了。

夜已深沉,白日裡的繁街,此刻行人寥寥無幾。鱗次櫛比的商店,僅有幾家還亮著燈。

鬱書憫沒有磨蹭,貓著身子從車上下來。

傘下空間局促,同靳淮錚並肩走時,偶爾衣袖輕輕擦過。

她還從沒和父親以外的男性靠得如此近,下意識往左挪一小步,拉開一丁點間距。

細微的舉動沒逃過靳淮錚的眼睛,他不動聲色地將傘又朝她傾斜了幾分。似想到了什麼,他忽然開口:“叔叔也能問憫憫一個問題嗎?”

鬱書憫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與靳淮錚四目相對,聽他說:“為什麼選擇跟叔叔走?”

他上一次見鬱書憫,是九歲。

那時的她還是要抱在懷中的小孩。

這些年沒有再接觸,如同陌生人,和靳鎮北相比較,他更沒有半點血緣優勢。方才他表麵佯裝淡定,但心裡根本沒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帶她離開。

鬱書憫沉吟須臾,對麵信號燈猝不及防地跳轉為紅色,截停二人的腳步。

她目視前方,在腦內篩遍了各種答案,甚至追溯起那會兒的心境,片刻後才看向靳淮錚,說:“感覺,你和爸爸有點像。”

靳永铖精通書畫,又常年與古藏文玩打交道,墨香詩韻淬煉下的風骨就好似懸崖峭壁上的鬆柏,任風雪積壓,仍笑其輕如棉絮的淡然。

這樣的人,存在即安定,仿若世事都有他與之周旋。

“我沒有媽媽。爸爸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顧我,他常常覺得自己有虧欠,從來沒缺席過我任何需要他的時候。”

鬱書憫內心悵然發澀,那種想哭的衝動再度湧上心頭。

知道靳淮錚在盯著自己看,她扯一抹笑,繼續說:“讀初二的時候,有高年級的人欺負我,那我肯定要還手的。後來鬨到警局,爸爸趕了三小時的飛機回來,讓我彆害怕——”

話將近尾聲,兩行淚從鬱書憫的眼角滑落。

她再也繃不住地低下頭,鼻翼翕動,絕望哽咽:“……他到最後還在護著我,我沒有爸爸了。”

靳淮錚像,或許是他外套上熟悉的味道,是她驚惶時他也會叫她彆怕。

直覺告訴她,他是這樣的人。

但他身上還有矛盾的陰戾感,在與爺爺大伯爭鋒相對時體現得淋漓儘致,像是戴了隨時可揭下的麵具。

那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

眼淚似晶瑩剔透的冰珠,墜地的瞬間,仿佛也燙進他心坎。

“怎麼又哭了?”他笑笑,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淚。

隨後他稍抬傘簷,眺對麵閃動變換的綠燈倒計時,車輛穿梭化為虛焦,舊事浮於眼前,他不由欷歔:“二哥,確實是很好的人。他也真的把你保護得很好。”

“那這樣——”沉吟半晌,像在考慮些什麼。

靳淮錚忽地傾下腰,傘徹底偏移向她,握傘的右腕骨上佩一副手串,從袖中滾出,輕晃了兩下。

他凝視她,像在許一句終身承諾:“以後,叔叔代二哥繼續護著憫憫好不好?”

周遭闃靜,跳轉綠燈。

路人略過,可鬱書憫隻看見他。

她怔然不語,眼神似乎在問原因。

她從不覺得會有無緣無故的“好”。

“因為——”靳淮錚欲言又止,笑裡揉進苦意,“在叔叔最難過的時候,也隻有你爸爸站在我這邊。”

108顆串珠。

阿錚會事事順心,百歲無憂。

可是二哥,

你騙我,神佛也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