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心事/周悸眠·文
原版寫於2024年大寒,完結始修於2024.05.2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騙子的心事,藏在墳前斷裂的手串,肋骨結痂的傷疤;是失而複得的空煙盒,是他從不敢說愛她。
——題記
*
一月末旬,位北的望京城寒意料峭。
墨藍蒼穹黑雲密布,冷月若隱若現。
一輛黑色低調卻又不失名貴的車子駛過起落杆,緩緩碾過減速帶,車身擦過道旁花壇密匝匝的綠植,抖落幾片雪,最後平穩泊在市醫院大樓前坪。
冷白刺目的光柱直打在車前階梯,隨著後排車座的人下車,光全然落在他剪裁得體的西裝褲腿和大衣外套邊角,以及他垂落在身側的,指節滲出紅色血跡的右手。
“人送到這兒了?”
數九寒冬的天,周遭一切響動也好似被凍住,他的聲音如他皮相一般年輕,卻又沾染他眉眼間的寒涼,尾音落地有聲,且帶有極重的壓迫感。
下屬在旁,篤定回答:“是。”
靳淮錚視線上抬,掃一眼懸於門樓上方的一行泛紅光的字,又問一句:“情況怎麼樣?”
“一死,二重傷。”
“隻有靳二先生的女兒,安然無恙。”
那隻帶血跡的右手貼緊身側,食指與中指原本毫無規律地輕敲外套,但因下屬的後半句,遽然終止。
*
市醫院近些年幾經翻修,不僅平地起高樓,還增設許多宜人軟景綠化。略顯破舊的老樓被淘汰,藏身於最後方,到如今成了停屍焚化的地方。
外邊天寒地凍,廊道裡頭更是陰氣森森。
年輕警員靠著牆抱臂而站,無計可施地望著坐在儘頭台階上的小姑娘的背影,忘了是第幾次勸道:“小妹妹,你也彆太難過了。外邊還下著雪,小心感冒了,跟哥哥先回去吧。”
然而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
以及,微不可察的啜泣聲。
直到下一秒,電梯抵達樓層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如同碎石墜入池麵,在空寂的廊道蕩開。
年輕警員被吸引去注意力,隻看見一位樣貌矜貴不凡的男人從電梯裡走出來。
他單手斜插在外套口袋,步調不急不緩,周身攜有風雪的氣息,濃聚在他眉眼間。
靳淮錚僅與這位年輕警員對視一秒,便又立馬錯開目光,朝右側方挑去一眼,果真看見小姑娘埋頭雙膝間,坐在那兒哭。
年輕警員倏然站直,警覺詢問:“您是?”
靳淮錚目光依舊落在那纖瘦的背影,抬腳走去時,輕飄飄地撂下三字:“她叔叔。”
靳淮錚向鬱書憫走去,視線卻漸漸地移至遠方。
黑夜裡,唯對麵低矮的老樓簷下,有一盞泛著昏黃燈光的吊燈在風中搖晃。
來這前,他聽護士講,那是暫時停屍的地方。
小姑娘父親的遺體,此時就安置在那兒,留待後續處理。
今日傍晚,進望京的高速上發生一起車禍,火速引發全網關注與討論,現場一片狼藉,濃煙四起,地麵上的鮮血更是觸目驚心。
那血,是靳淮錚二哥,也就是鬱書憫父親的。與兩位司機重傷不同,他是當場失血過多而斃命。
靳淮錚聽到這則消息時正在山莊開交流會,茲事體大,他當即將主持會議的工作推給公司副總,自個不辭辛勞地趕過來。
他趕過來的目的,很明確。
找到她。
他腳步刻意放輕,走近時見小姑娘衣裳單薄,他不假思索脫下大衣外套,傾下腰,動作輕柔地給她披上。
雙肩倏然一沉,外套餘溫瞬間籠罩她,混雜一股很特彆的氣味,如同水墨焚香交織融合,置身於廟宇古刹間,說不儘的孤高清冷,不問虛情冷暖。
鬱書憫暫時忘了哭泣,抬頭望去時眼睫殘有淚水,眼眶微微泛紅。
她晶瑩剔透的瞳眸映著靳淮錚的樣貌,不由得一怔,將腦內記憶翻來覆去,硬是沒有任何印象。
他五官冷峭,精致得宛若藝術家捏製的雕塑,眉眼寡淡,眼尾稍向下垂,寒意在此間聚攏。
偏他蹲下身時朝她拎拎唇角,露出安撫性的笑容,春風般的暖意霎時衝淡眸中原有的冷冽,她的身影也映在這雙深情眼中。
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沒印象。
除非,她沒見過。
“你是?”哭過後,她聲音喑啞,輕如飛絮。同時她望著靳淮錚的那雙眼裡帶有防備與困惑。
靳淮錚默默將她的小表情收入眼中,亦注意到她眼尾殘留的一點血跡。
看她哭懵了的小可憐樣,他抬起手,想用溫熱的指尖幫她拭去淚。
但鬱書憫不著痕跡地往後縮,抗拒陌生的他的觸碰。
那手略顯尷尬地懸在他們兩人中間,靳淮錚也不惱,好脾氣地同她說:“我是靳淮錚。按輩分來的話,你也可以叫我一聲叔叔。”
“靳…淮錚?”這名字念起來耳熟,鬱書憫暗忖片刻,悄聲默念,“小叔叔?”
她今日隨父親靳永铖來望京,是因奶奶病重,恐將不久於人世。
她沒有見過任何親戚,這麼多年也隻聽靳永铖偶爾提起過幾回望京的舊人舊事。
其中就包括這位小叔叔,靳淮錚。
說靳淮錚的父親是她爺爺的得意下屬,又是關係極好的朋友,因同是姓靳,他的名字還是爺爺斟酌良久取的。
不幸的是他九歲時,父母在出差回來的途中遭遇追尾,肇事者逃逸,至今未尋得。
她爺爺心疼他,安頓好他鄉下的奶奶後,又將他接到靳家住,視若己出。
來時,鬱書憫怕回本家見到長輩叫不出個名,失了禮貌,落在旁人眼中,該怪父親家教不好,便又問了靳永铖。
那張同她有三四分相像的臉掠過片刻沉思,才回答說:“家裡應該隻有你爺爺和大伯一家。你姑姑得過幾天才能趕回來,至於你那位小叔叔——”
平和淡然的皮囊似被某樣尖銳的東西刺痛,頓時變了,靳永铖的眼底暈開憐哀的色彩,伴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他不回來都是情有可原。”
鬱書憫委實不懂父親為什麼要用“情有可原”。
她將這句話拆解再拚拚湊湊,兀自琢磨了幾秒,不解追問:“小叔叔不是父母去世後就借住在爺爺那兒了嗎,他現在難道不在望京?”
“他早搬出去了。”或許,靳永铖有意隱瞞,囫圇結束這個話題,“估計是忙工作,抽不開身。”
鬱書憫識趣不問,內心堆滿疑惑。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不由得愕然,沒想過他會出現。
聽她喚一聲“小叔叔”,靳淮錚點點頭,視線描摹覆於她額角的白紗布,瀲灩的眸光流轉感同身受的情愫。
靳淮錚放柔了聲音,問她:“很晚了,這兒太冷,願不願意先跟叔叔走?”
也知小姑娘心底的顧慮,幫她拉緊身上的外套的同時,開口哄著說:“叔叔知道二哥的離世,你很難過,但守在這裡也無濟於事。”
“不過叔叔跟你保證,會安排好二哥的後事,陪你送他最後一程。”話停片刻,他眉間僅剩溫柔的笑意,“嗯?好不好?”
他說話的語調就像在哄個不太聽話的小孩兒,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怒色。
他表現得遊刃有餘,旁人也很難相信,哄小姑娘,他是頭一回。
話題兜轉回原點,鬱書憫沒答,眸色又變黯淡。
她雙手環著自己的膝蓋,忍不住扭頭看了眼那棟矮樓,像鬼門關的入口,裡外是陰陽相隔。
傍晚,在回本家的路途中,一輛載滿重物的貨車突然像失去心智的猛獸朝他們的車撞來。
生死關頭之際,靳永铖擋在她前,碎裂尖銳的窗玻璃猝然紮進他身體,深至心臟。
耳畔炸開轟鳴聲,車子輪胎打轉幾圈,側傾撞上護欄。灰色難聞的煙霧彌漫,她的手和腿幾乎擠得要變形。
昏死過去的前一秒,她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望見黃昏將近,一滴滴不知名的液體落在她的眼尾,又順她的頸線滑落。
是父親的血。
她知道了,卻也失去意識,等再醒來時,死訊如同冰冷的水披頭澆下,淋得狼狽。
罹難留下的陰影烙在鬱書憫的腦海,揮之不去。耳邊似又響起尖銳刺耳的警笛聲,抓心撓肝地刺激她。
她受不了,就跑到這兒來。
大抵是難以接受這個悲慟的事實,眼淚不受控製地掉落,坐在台階上哭了好久。
此時,她絕望又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眼睫根部被淚洇濕,微弱的燈光似朦朧的迷霧,籠罩下,那眼尾淚痣上暈開的血如盛放的曼殊沙華。
花開忘川彼岸。
生死相隔,永不相見。
年輕警員依舊站在原地,張望著,沒敢離開,也沒敢上前打擾。
片刻後,見鬱書憫搭著靳淮錚的小臂站起,他長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肯回去就行。
鬱書憫收回手時不經意觸碰到靳淮錚的手背,粘濕的觸感惹得她眉頭微蹙,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指骨破皮滲血,是新傷。
靳淮錚絲毫不在意,手藏在身後,同她說:“走吧。”
鬱書憫心生困惑,卻也識趣沒問,披著他寬大的外套,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側,連同年輕警員一塊乘電梯離開這。
她始終神色懨懨,提不起什麼精神氣。
離開醫院時,特意經過重症監護室,兩位司機搶救成功,但還要接受觀察。
他們家屬守在外,悲痛欲絕的模樣讓鬱書憫心間也沒來由地滲進苦意。
若沒有父親的舍身相護,她此刻也應該躺在那,生死不明。
身邊的腳步聲頓然消失,靳淮錚回身望去,發現鬱書憫失魂落魄地定在原地。
方才在底下,燈光昏暗,他沒仔細瞧,此時才看清她的手和側臉都有纖細的傷痕。
她搖搖欲墜地站在那兒,肩頭兜著霧藍圍巾,就像覆有裂紋的龍泉青瓷,破碎,卻也美得心悸。
不等靳淮錚出聲喚她,她已然回身。
眼瞼綴滿哀傷,垂首走向他。
他們走到醫院門口,在風雪中等司機將車開過來。
忽然,一輛黑色庫裡南從遠處駛來。
鬱書憫以為是他們要等的車,正要抬腳,餘光發現身側的靳淮錚不曾挪動半步。
她不明所以地悄悄抬頭看他,發現他神情陡然沉冷下來,堪比寒霜。哄她時的溫柔笑意像限定,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不自禁攥緊,指骨風乾的血痕格外紮眼。
後排車門向外推開,走下來兩個人。
鬱書憫扭頭挑去一眼。
一位同她父親年歲相似,背頭黑短發,身量中等,麵頰瘦削,一雙促狹的眼睛透著常年廝混在名利場的精明。
她心想,應該是她大伯,靳淮南。
至於他旁邊的,是她爺爺靳鎮北。
年過七旬,仍精神矍鑠。銀白的頭發藏在古樸的鴨舌帽下,穿黑色改良夾絨的中式襖,爬滿皺紋的雙手交疊搭在紫檀拐杖上。
靳家一族延續百餘年,靳鎮北當年能早早坐穩家主的位置,可見城府深沉,經年沉澱,他光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就足夠不怒自威。
他看向鬱書憫,瞧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靳淮錚身旁,他露出和藹親切的笑:“憫憫都長這麼高了啊,爺爺上回見你,還是個要被抱在懷裡的小孩呢。”
“是啊。”大伯靳淮南接過話茬,陰陽怪調地冷哼一聲,“還越來越像她那個媽了。”
話的尾音未墜地,靳鎮北眼中帶警告意味地乜了眼靳淮南。
鬱書憫一言不發地聽著這些話,垂在身側的手忽而抬起,輕輕地捏住靳淮錚的衣角,茫然不安在心間亂竄。
自她記事起,就隨父親靳永铖住在江川。
她從來沒有見過媽媽,逢年過節,也不見任何親戚。小時候過年,鄰裡闔家歡樂,唯獨他們家冷冷清清。
她問過幾次,但靳永铖回答得都不明晰。
隻是說他年輕時做了件惹她奶奶不高興的事情,為了不給奶奶添堵,乾脆搬離望京。
至於她媽媽。
讀幼兒園時,有調皮的男生愛惹她,說她沒有媽媽要。
她當時難過極了,哭到放學靳永铖來接她,問他:“爸爸,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那會兒,靳永铖藏起眸底的哀傷,很溫柔地抱她在懷中,解釋說:“因為你媽媽有更好的選擇,她是個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生活,不應該跟著爸爸受委屈。”
受什麼委屈呢?
她不知道,靳永铖也沒說。
可看大伯的言行,好像,對她的媽媽頗有微詞。也似乎,很不待見她。
被警告的靳淮南不情不願地噤聲,憤懣地剜過她一眼。
好吧,不是似乎。
他麵露凶相,將鬱書憫嚇了跳,下意識地又往靳淮錚挪近一步。
察覺到小姑娘的怯意,靳淮錚眸中的寒意衝淡了不少,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說:“彆怕。”
在外人眼中,是安撫意味的動作。
但鬱書憫知道,他的掌心與她間隔微毫,再近,都沒有觸碰到。
凜風刺骨,靳鎮北拄著拐杖踱向他們。
這回,他的視野裡隻有靳淮錚,披一張笑臉,隨口一問似的,“剛聽人說,你回來了一趟,怎麼都不打聲招呼?”
靳淮錚答得淡然:“見書房的燈亮著,就沒打擾靳伯和大哥談事。”
“那你現在是準備——”
“我要帶她走。”
靳淮錚的口吻乾脆利落,夾帶不容置喙,是以一種我的“通知”就撂在這兒了。
鬱書憫都聽懂了語氣裹挾的另一層含義,靳鎮北卻裝起糊塗來,沉聲笑了笑:“早知你來接憫憫回家,我和你大哥就不跑這一趟了。”
“靳伯您誤會了。”靳淮錚眸光凜冽,將話說得明確,“我的意思是,在二哥的事塵埃落定前,我要帶她走。”
一刹闃寂,劍拔弩張,氣氛焦灼。
司機開著靳淮錚的車輾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