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離開的那天是個晴天,露還記得那天從病房往外看去,能看到陽光下的紅色屋頂,藍天白雲下鬱鬱蔥蔥的樹冠。
她以為他的眼裡也會是一樣的風景,殊不知,卻早已陰翳滿布。
當天晚上,他肺炎發作,醫生宣告搶救無效,她的眼淚甚至還沒來得及流出來,他就已被安排進殯儀館。
直到葬禮之後,天空還是一樣的藍,一如往常,沒有任何記憶點。
幾年過去之後,又有誰能特地記起,威爾的葬禮是在哪個晴天呢?
遺忘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意識到自己在遺忘所經曆的恐慌和失措。
露不願意成為這裡麵的一員,所以她拚命回想,每一天都要回溯,就仿佛她餘下的人生永遠被困在了這幾天。
醫生說,是威爾自己放棄了活下來的希望。
露用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但他這樣的想法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出身於小鎮上的一個普通家庭,被咖啡店辭退後,應聘了一家莊園主人的全職看護,真正的老板是威爾。
他因一年前的一場意外,脖子以下高位癱瘓,而她的工作僅是陪伴他。
從一開始的疏遠,到後來被漸漸接受,他們成為了無所不談的朋友,為了鼓勵他,她還帶著他去各地旅遊,也就是在這些相處的日子裡,他們愛上了對方。
她一直以為,他會為了自己勇敢地繼續活下去,但她現在總算明白,他這個想法從來就不是突如其來,恐怕是從他癱瘓之後就已經形成。
她試著在沒有他的日子裡,努力生活。
他給她留了一筆錢,讓她能自由地生活,不再受家庭的束縛,她隻留了讀大學的部分,其餘都捐給了貧困學生,畢竟她並沒有幫到他什麼,又怎麼能接受太多的贈與呢?
而讀大學,是她最大的夢想,也是威爾對她的期望。
她去了巴黎,倫敦,去到他提過的那家咖啡廳。
一年又一年,歲月如水般流過,她要畢業了,她計劃用自己勤工儉學的報酬策劃一次畢業旅行,然而事與願違,她所在的那輛歐洲列車嚴重脫軌,把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天,也是一個晴天。
露死了。
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六年前,她工作的那家小咖啡廳還苟延殘喘著,收銀機的數字5還沒被摳下來,門口的陶瓷玩偶耳朵還沒有缺一角。
2月26日早上十點。
這個時間就像一條蛇,猝不及防往她心臟上狠咬了一口。
自從她得知威爾癱瘓前的生活,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們的命運該會是怎麼樣的,可以肯定,他們隻能像兩條平行線,永遠都不會有相交的一天。
但隻要他能停止墜落,遇不到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想。
所以她異常關注與那場意外有關的東西,從威爾父母口中,或者威爾親口所述,慢慢收集信息,直到完整拚湊出那場意外的整個過程。
而這個時間,恰好是意外發生的前一個小時。
難道是老天聽見了她的呼喚,所以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
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好痛!
這也不是夢。
她找不到任何原理來解釋眼前的情況,或許是平行世界,或許是穿越時空,這些都不重要,她隻知道這很可能是扭轉威爾命運的機會。
露當即不作他想,衝出了咖啡店,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往威爾的莊園飛奔而去。
富人的莊園往往不止一處,她深知此時的他不可能會出現在那裡,而是在兩小時車程外的A市,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一小時內到達,隻能寄希望於莊園裡的人能聯係到他。
路上,她也試著撥打上輩子他的電話,意料之中地失敗了。
咖啡店到莊園足足騎了二十分鐘,一到門口,她就狂按門鈴,五分鐘後才有一名中年男人出來,是上輩子這個莊園的管家,露在心裡喊了一句謝謝耶穌保佑,如果裡麵沒人,她真的要絕望了。
對方問她來訪理由,露試著梳理自己的措辭,不至於嚇到對方太多。
“您聽我說,你們的老板威爾現在正在A市的通用機場,準備親自駕駛直升機跟女朋友求婚,但那輛直升機存在故障卻沒有及時維修,他不能上機,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管家瘦長的馬臉上表情複雜,眼神震驚之後又轉向輕蔑,卻又不得不維持紳士的作態,露就知道自己沒有被信任,這也是正常的,若她是對方,估計會把人當作瘋子直接用掃帚趕出去。
但為了威爾,她不得不當一回瘋子。
管家正在沉吟,估計是在思考用什麼言辭讓她滾,這時門口的對講屏幕突然傳出滋滋的聲音,露一下就看到了威爾母親的畫麵,她問:“克拉克先生,是有客人嗎?”
露的心臟頓時砰砰直跳,但她壓抑著激動,不讓人看到自己的異常。
特雷納太太顯然也看到露了,問了一句:“這位小姐是誰?”
趁管家回答太太的空隙,露靈活地鑽進了大門,向房子跑去,她跑得極快,耳邊除了風聲,就是管家在身後的呼喊聲,他顯然追不動了,便立即用對講機呼叫園內安保。
很快,一群穿著黑色製服的壯漢從各個角落竄出來,幸好她上輩子已熟悉莊園內布局,看到他們準備拿槍的一刹那,瞬間消失在了花園的草叢裡。
被修剪後仍有近半人高的灌木叢完美遮擋了露嬌小的身影,她努力地抱住自己的雙臂,急促的呼吸久久緩不下來,眼淚在眼眶裡流轉。
她緊緊地咬住自己的食指關節。
“這位小姐,我們不想傷害你,但這裡是私人住宅,你無權進入….…我再重申一次,如果你還不配合,我們隻能采取強製措施。"這裡的強製,是開槍。
露在草叢裡等啊等,直到外麵的人聲逐漸遠去,時間的消逝具象成秒針次擦次擦的聲音。
隻剩二十五分鐘了。
她從草叢裡爬出來,穿過隱蔽的小道,整個過程,她的腳步仿佛是飄在半空中,沒有任何實感。
曾經露推著威爾走遍這個莊園的每個角落——除了雨天和雪天,威爾的免疫係統非常脆弱,些微的寒冷都能助長病魔在他身體裡肆虐。
露出現在特雷納太太麵前,一身狼狽。
"我的老天,這位小姐你是在做什麼?”
露上前抓住特雷納太太的手,“特雷納太太,威爾先生有危險,隻有您能阻止他!”
特雷納太太看了看周邊的人,沒有輕易相信她的話,露這才看到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她沒時間仔細打量他的容貌,現在隻剩二十分鐘了。
或許是露的表情太過絕望,特雷納太太有點動容,她一直都是口硬心軟的人,從上輩子就是的。
她說:"好,我聽你說,但你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的話呢?”
露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能快速地從記憶裡捕捉零星幾點信息,有個人名忽閃而過,她便脫口而出:“查理斯要害他,他嫉妒威爾,買通人在直升機上做手腳,要置他於死地!"
聞言,特雷納太太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旁邊的男人,再問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陌生男人原本平靜無波的灰色眼眸也因這話有了點波瀾,“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做過這事?”
露震驚地看向男人,這是個紳士,渾身散發著貴族氣息,高大英俊,銀灰色的眸子裡寫著生人勿近,開口的時候帶了點戲謔。
原來他竟是查理斯·麥克蒂爾。
她會提到這個人,也不全是隨口胡說,是因為她曾從威爾的口中聽過,但僅一次,當時他的表情很微妙,似乎不願細說,她便以為那是他的死對頭,對這個名字的印象便一直維持到現在。
露斂下眼眸,思忖了幾秒,道:“您是否還記得上周威爾先生遇到的小車禍,那也是他的傑作。”
特雷納太太急問道:“你怎麼知道威爾出過車禍?”
“反正我掌握了很多證據,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威爾先生上飛機,您必須現在聯係他!”
特雷納太太猶豫了,眼神在她和查理斯之間徘徊,隨後轉過身拿起手機撥打電話,露緊張地看著她的背影,一邊平複呼吸,一邊不由自主地吞咽。
餘光中,查理斯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全然不理,車禍是真的,她要取得太太的信任,必須要提供一些佐證,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給他潑了臟水,就隻能繼續,後麵再幫他澄清就是了。
隻要一切都來得及。
幸好,現在還有五分鐘。
一聲驚雷劈停了露的思緒,管家和保鏢們推門而入,喊太太的,喊她的,周圍的聲音雜亂無章。
電光火石間,露看到特雷納太太的身子狠狠一顫,回過頭,雙眼發紅,指尖顫抖著。
露從她的眼裡讀到了悲痛,她搖著頭後退,隨即脫力跪在了地上,眼神呆滯。
她還是救不了他?
上輩子無數次在夢裡構建拯救他的計劃,但每次又大汗淋漓地驚醒,難道這真的又是夢嗎?
可是明明一切都這麼真實。
保鏢從身後扣住她的手,像押解犯人的姿勢,露頓時悲從中來。
她本可以救到他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彆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但她真的忍不住。她崩潰地扶著額。
“都是你們這些人千方百計地阻撓,你們全都是凶手!”
露歇斯底裡地喊,如今倒真活脫脫地像個瘋子了。
她撞開了保鏢。
緊接著一聲槍響,鎖骨之下一陣劇痛傳來,露低頭,紅色的傷口在白色襯衫上觸目驚心,所有人都震驚地望向她,而她則隻是悲傷地掃視眾人。
他們還不知道威爾會麵臨什麼樣的命運….…
開槍的保鏢就在門口,他以為露要對他的雇主不軌。
意識逐漸模糊,就像神靈的手從她的身體裡抽走靈魂,抽筋拔髓,最後回歸到白茫茫的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