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思景便整裝出發。
她向來奉行江湖輕裝簡行的原則,這次來桃源山莊也是一樣,隨身隻有一把月華劍。
將葉慕為她編的桃花穗子係在劍柄上,在眾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走出了山莊大門。
走出大門後不久,思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粉色身影,正是在客棧遇到的粉衣女子。
隻不過,這回粉衣女子未攜帶那位騎裝侍衛,且行色匆匆,並未留意到思景。
望著粉衣女子向山莊行去的背影,思景心目中大概有了猜測。
有如此不凡的談吐,在客棧的有意接近,來桃源山莊拜訪長輩......因著思景曾經的身份,她對鄰近各國的皇室中人有一定了解,她甚至看過有的人的畫像,想要猜出這樣一個人並不難。
而這位粉衣女子,大概就是西夜國的小公主夜辭盈,在西夜國,女子也有從政的權利,而夜辭盈是西夜皇帝唯一的女兒,身後又有龐大的皇後家族撐腰,尊貴非凡,在西夜朝廷中舉足輕重。
至於為何接近自己,思景不認為夜辭盈認出了自己曾經的身份,一國公主見多識廣,定是能認出自己手中這把月華劍,便能推斷出自己在江湖之中屬於有名有姓之人,西夜國本就有意聯絡江湖,夜辭盈若是能結交上一個江湖之人,對自己和國家大有裨益。
思景不再耽擱,牽來馬匹後,快馬加鞭回宗門而去。
另一邊。
葉慕今日清晨送走沈思景後,便被下人通知,莊主回來了。
葉慕整理好儀容,與雲如霜在敬事堂等待。
新任莊主杜飛雲溫文爾雅,儀表堂堂,且穿戴從簡,從外表來看,倒像是個儒雅的書生。
二人見到風塵仆仆的莊主,立刻上前迎接,杜雲飛溫和地向兩位夫人點了點頭。
葉慕剛要告訴杜雲飛自己有喜這個好消息,一個暗衛匆匆忙忙跑了過來,附在杜雲飛耳邊說了句話。
杜雲飛麵色一變,略有歉意的目光望向兩人。
“慕慕,如霜,本莊還有要務在身,就暫時不陪你們兩個了,晚些時候再去找你們。”
杜雲飛拍了拍葉慕的手便轉身離去。
葉慕將失落的神色掩去,輕輕對雲如霜說道:“走吧。”
雲如霜倒是沒有很失落,她入府不久便被老莊主夫人賜給杜雲飛做貼身大丫鬟,老莊主不允許一個賤籍誕下後代,在老一輩的打壓之下,一直無名無份,受了不少人的冷眼。直到杜雲飛繼位,給了她小夫人的身份以及應有的待遇,並承諾在主母誕下嫡子後給她一兒半女傍身,有了這些她便很知足了,而拋下兩位夫人去辦公務,政務要緊,雲如霜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
“慕姐姐,莊主最近公務在外,想來忙得緊,不如今夜我們為莊主做一桌子菜,燒一些桃花釀,為莊主暖暖胃?”
葉慕點點頭,想來是最近有身孕心思過於敏感,桃源山莊的規模不亞於一座城池,公務向來不少,初時自己遠嫁內宅,杜雲飛怕自己無聊,任何事都緊著自己來,現在一時被忽略,可能是有些不適應吧。
葉慕在心底想,自己當了快兩年的山莊主母了,也是時候為杜雲飛做一些事情了。
葉慕隨著雲如霜來到小廚房,動手做起晚餐來。
書房。
杜雲飛屏退所有下人,恭敬地將夜辭盈引到座位上首,並親手為其斟茶。
夜辭盈擺了擺手,示意杜雲飛先說話。
“公主殿下,貴國新提出的交易,讓桃源山莊再讓出三分之一的玄鐵材料進行互市,這玄鐵打造手藝可是江湖賴以生存的根基之一,就算山莊同意,江湖其他門派也定會反對,可否請公主...”
還沒等杜雲飛說完,夜辭盈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莊主,一項材料而已,又不是手藝,況且我西夜會付出同等價值的珠寶進行交換。”
見杜雲飛仍低著頭不說話,夜辭盈拿起茶杯在手裡觀賞。
“也不知道明年桃源山莊的土壤還會不會種出如此沁人心脾的紫筍茶葉了,你說呢,杜小莊主?”
杜雲飛雙拳在寬大的袖袍下緊緊攥起。
山莊作物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去年秋天長成的瓜果甚至還不如女子的拳頭大小,稻子收成更是大幅下降,這樣下去的話,不出三年,桃源山莊將會徹底失去一切種植作物的能力。他翻遍典籍,又詢問經驗豐富的農家,得知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土壤之質的下降,而這土壤可是桃源山莊最初的立根之本,半個江湖的門派都仰仗著桃源山莊產出的糧食,在這種情況下,山莊的土壤絕對不能出事。
於是,杜雲飛秘密令手下到各地尋求改良土壤的辦法,不知怎地走漏了風聲,讓西夜朝廷得知。西夜朝廷飛鴿傳書給他,信中言明西夜國有救治桃源土壤的法子,但需要通商互市作為交換。
作為從小被認真培養的江湖人士,杜雲飛怎會不知答應通商相當於撕開了朝廷通往江湖的一個小口子,對江湖百害無一利。
信中表示願意給他時間進行考慮,但是那信誓旦旦的語氣便是篤定了杜雲飛一定會答應。
看著農民憂愁的麵龐,看著妻子溫婉的笑容,看著這千千萬萬被桃源水土供養的百姓,他......放不下。
哪怕遺臭萬年,哪怕妻離子散,哪怕粉身碎骨。
他是桃源山莊的莊主,這是他的責任。
如今,隻是沒想到,西夜朝廷竟然得寸進尺,原本隻是交易瓜果,現在又想要玄鐵。
“杜小莊主,我已將桃源山莊與西夜朝廷互市的消息透露給了梵劍宗的嫡傳弟子沈思景,一旦其他門派得知我們互市的消息定會阻止我們接下來的合作。我西夜沒有這瓜果供應可以,但是你們山莊的土壤還撐得住嗎?”
夜辭盈站起身,貼近杜雲飛。
“一旦其他門派得知土壤的困境,非但不會幫助你,反而會責怪你無能。總歸是名聲受損,為何不與我西夜合作,冒險一試呢?”
嬌俏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中回蕩。
書房中儒雅的男子麵色鐵青,已是極為失態。
再看向成竹在胸的夜辭盈,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杜雲飛心理清楚,他已經沒有退路了。西夜國將每一步都算計好了,就等著他桃源山莊入網,夜辭盈又極擅謀略,剛好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杜雲飛手一掀衣擺,單膝跪地,向夜辭盈拱手。
“還望公主殿下與西夜國履行諾言,護佑我桃源山莊萬千百姓。”
夜辭盈從袖口中拿出一支刻著“盈”字的雕花金簪,放在了書房的書桌上。
“此物為本公主信物,憑此物可調動我公主府的暗衛。”
說罷,便向杜雲飛伸出手。
杜雲飛立刻接下腰間的身份令牌雙手呈上,既然夜辭盈拿出了自己的誠意,他也不應落下。
“放心吧,杜小莊主,本公主保證你覺不會後悔這次交易。”
傍晚。
葉慕和雲如霜將飯桌擺好,這一桌子菜都是她和雲如霜親手做的。
“快去把莊主請來。”雲如霜吩咐身邊的婢女。
葉慕不知為何,感到莫名的不安。她輕輕撫著還略顯平坦的小腹,默默祈禱萬事順遂無虞。
“如霜,明日你陪我去附近的雲隱寺上柱香,捐點香火錢。”
雲如霜應了,安慰道:“慕姐姐且放寬心吧,莊主政務繁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再說我桃源山莊百代不衰,底蘊深厚,誰敢動到我們頭上。”
正說著,杜雲飛在婢女的帶領下進了大門。
葉慕和雲如霜向杜雲飛福了福身,連忙為疲憊一天的莊主布菜。
“你們有心了,這輩子有你們在我身旁是我的福氣。”杜雲飛由衷感歎。
葉慕心思縝密,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這會杜雲飛自稱的是“我”,而不是“本莊”,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
雲如霜一心沉浸在喜悅中,並未注意到這點細節,高興道:“莊主喜歡就好,是莊主給了妾身如今幸福安定的生活,妾身定會用一輩子報答莊主。”
杜雲飛夾菜的筷子頓了頓,隨即麵色恢複如常,眼睛中的光逐漸轉為堅定。
“慕慕,如霜,若是有一天我做了不可饒恕的壞事,身敗名裂,你們會怎麼辦?”
葉慕藏在桌子下的雙手無意識地絞著帕子。
“夫君。”葉慕輕輕開口,“夫妻一體,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生同衾,死同穴。”
聞言,杜雲飛心中被愧疚占滿。都怪他無能,讓整個家庭處於受製於人的境地。
桃源山莊之上,明月高懸,卻被若隱若現的雲遮住了大半光芒。
梵劍宗。
思景一路快馬加鞭抄近道走,終於趕在天黑前趕到了梵劍宗。
到了掌門居住的長明殿,門口值巡的弟子見到思景,詢問道:“沈師姐可是要見掌門?”
“沒錯,有事請急需彙報掌門,還望師弟通稟。”
不一會,弟子從門內走出,示意思景可以進去了。
屋內雲霧繚繞,淡紫色的香爐燃燒著熏香,是劍修最為喜愛的竹香。一個長須的老人盤坐的蒲團之上,背對著思景的方向。
“弟子沈思景見過師尊。”
思景神態恭敬,雖然不清楚掌門師尊對待她對態度,但是畢竟是這位老人傳授她劍術、功夫,給了她容身之所。沒有他,她現在說不定還過著漂泊無根的浪跡生活。
“讓塵和本宗說你去了桃源山莊看望慕兒,如此匆忙趕回,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因著謝雄背對著思景,思景看不到他的神色。
“弟子在桃源山莊附近的客棧遇到了西夜國公主夜辭盈以及大量西夜商人,怕是西夜國有異動。”
謝雄聞言,轉過身子,看著沈思景的眼睛,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此刻也在凝視著他,平靜而無垢。
“此事讓塵不久之前和本宗知會過了,本宗會讓人著手調查的,一路舟車勞頓,你先下去歇著吧。”
謝雄撫了撫長長的白須,眸中晦暗不明。
這江湖,怕是沒幾天安生日子了。
沈思景回廂房的路上仔細想著這件事,不信能有如此巧合。
她剛剛趕去客棧便能遇到出手相助的夜辭盈,又講給她兩國交易的事。她大致理解了夜辭盈的意圖,無非是想借著她的手將此事擴散回江湖,好逼迫桃源山莊儘快與西夜國加深合作。
葉慕出嫁那日她也見到了新任莊主杜雲飛,絕不會是那種唯利是圖的小人,且從他將雲如霜升為夫人就能看出,此人重情重義,心懷責任,在娶了葉慕後並未新納妾。
沈思景覺得杜雲飛這麼做一定有他的苦衷,而至於到底遇到了什麼大的困難,讓他難於向江湖開口,並和西夜朝廷合作呢?
且不說此話,在梵劍宗內部怕是有西夜的細作,時刻監督著宗門的動向。她一離開宗門前往山莊,便有夜辭盈守株待兔。
思景有種預感,這件事也許,隻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