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世無雙的眾水、眾方、眾律法的女王最終依靠自己的正常審美搭配出了一套端莊大氣能見人的服飾。她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意外對上安格斯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剛才被他那亮閃閃審美支配的恐懼感湧上心頭。
好像開啟了什麼奇怪的按鈕一般。
於是她再次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的騎士。
騎士從思維的浩瀚宇宙中撈過自己的神智,對上女王的眼神,溫柔一笑:“怎麼了,殿下?”
殿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半晌才道:“我要去會麵了。”
安格斯站起身來,為她打開房門:“走吧。”
芙寧娜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裙子上莫須有的灰塵,好像就拍掉了那些不安。她拿出耀眼的自信笑容,邁開腳步,昂首挺胸地奔赴了自己的戰場。
這又是勞累的一天:迎接子民的讚美、解答子民的困惑、展露神明的信心、釋放神明的安全感,無人看得出她的慌亂,她是最好的演員,是最完美的女王,是獨一無二的神明。
“能夠坐在這裡與您對話,簡直像夢一樣。”年輕的女人捧住胸口,眼角帶著幸福的眼淚,“您是我童年的夢想。今日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您,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芙寧娜大人……!”貴婦人難掩激動,“見您一麵真是要費不少功夫。許久不見,您仍舊如同我年幼時與父母來覲見您一般貌美年輕、青春芳華。那時我還隻有六歲,而如今,我的孩子也已經五歲了。我是特意帶他來見您的——您瞧,就是他。寶寶,快叫芙寧娜大人。”
“芙寧娜大人,依照我的祖輩與您的約定,今日我來懇求您施恩幫助我一件事……我破產了、家族崩潰、妻離子散、顛沛流離、找不到工作、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來的路上還被人搶去了身上最後一點摩拉,我隻能依靠您了。請您給我一份工作吧!我會努力工作,將來一定報答您的!”
“芙寧娜大人,那維萊特大人遞交了一份申請,有關於東邊城區道路重修、改造。詳細的策劃書在這裡,請您過目。”
——可這一天也終究過去了。
黯淡而陰雲密布的夜晚,芙寧娜扔下矜傲的外裳,蔫頭耷腦地趴在床上。她穿著奶白的寬大睡裙,這麼一躺下去,像根裹滿了沙拉醬的通心粉。
安格斯將一條薄毯蓋在她身上,站在窗邊,看著遠處的沉鬱與風浪,感受著從窗外灌進來的大風,慢慢地合上了窗。
“看樣子明天要下大雨了。”他有些調侃地問,“那維萊特心情不好麼?”
芙寧娜悶悶地回答:“又沒有案子,他怎麼心情不好了?誰惹他了?”
“說不定是烏桕呢。”他折返回來,單膝跪在床邊,上身彎下去趴在芙寧娜邊上,食指勾了一下她腦袋上的呆毛,問,“殿下,你心情也不好?”
芙寧娜把臉埋在被子裡,聲音也甕聲甕氣的:“有一點……好累啊。”
安格斯回憶了一下她明天和後天的安排,提議道:“那我們明天晚上出去玩吧。”
“去哪裡玩?”
“去吃大餐,然後去看看風景。”
芙寧娜期待了一下明天晚上,坐起來掀開毯子,鑽進被子裡,擺擺手道:“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出去吧!”
她要補一補精神,這樣明天才有多餘的精力。
安格斯為她掖好被子,起身走出去,一手合上門,一手關了燈,聲音順著門縫傳到芙寧娜耳邊:“晚安,好夢。”
於是芙寧娜確實做了一個好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明媚溫暖的陽光下,穿著安格斯挑的長裙在濤聲輕緩的海邊轉圈圈,身心輕鬆愉快,仿佛踩在軟綿綿的雲彩當中,身上各種各樣的寶石反射著璀璨陽光。
她旋轉起來,像個細長的七彩燈泡。
而安格斯在邊上舉著留影機,不住地誇獎道:“殿下真好看!我的眼光真好!殿下的服裝搭配以後我包了!”
於是她猝然驚醒,踢掉被子坐起來,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後摸了一把自己的腦袋,確定沒戴寶石,才迷蒙著眼睛重新躺了下去。
真恐怖啊。
什麼好夢,明明是噩夢。
所幸這場噩夢並沒有影響到她的睡眠質量,隔天起床後她仍舊精神滿滿,狀態奇佳地登上了舞台。
今日是她的戲劇登台演出的時間。
安格斯坐在台下,仰頭望著聚光燈。戲劇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幕,但歌劇院內已經人滿為患,“芙寧娜”這個名字已經足夠號召全楓丹的人民前來觀賞,沒有人不會為了她的演出而傾倒。
那維萊特也不例外。
他和烏桕入場時引起了群眾的竊竊私語,但這種場合遇見最高審判官閣下就和在法庭上遇見審判官閣下一樣,並不讓人意外。
他們落座在第一排,挨著安格斯的位置。那維萊特衝著安格斯淡淡地點了點頭,烏桕從他的另一邊探出頭來,相當有活力地問安格斯:“你帶了吃的嗎?”
“戲劇開幕的時候最好不要吃東西,”那維萊特低頭看著她,“這是對演員的尊重。”
安格斯聳了聳肩,重複了一遍:“我可不會不尊重芙寧娜殿下。”
烏桕歎了口氣,坐好身子,卻也沒算坐好,翹著二郎腿,腳尖一勾一勾的,和那維萊特優雅的姿態截然不同。
安格斯支著下巴看著他倆的動作,沒忍住笑道:“你們大概都有脊椎側彎。”
那維萊特疑惑不解地看著他:“為何這麼說?”
安格斯指指他交疊在一起的腿:“二郎腿翹多了,就會那樣。”他再看一眼身子軟進椅子裡的烏桕,同情憐憫地說,“像她那樣就更嚴重了,半身不遂。”
那維萊特顯然信了,轉頭好心地敲敲烏桕的扶手,道:“坐好,烏桕小姐,否則身體會出現問題的。”
烏桕罵罵咧咧地在椅子上坐端正:“你管得真寬。”
那維萊特默默地收回了手。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猶如火花四濺,安格斯將手放在身前,有點感歎,可惜芙寧娜上台太早了,不然她就可以和他一起看最高審判官和他的監視對象的樂子了。
演員在後台準備,舞台上正在布置場景。安格斯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視線似乎能穿過沉重的幕布,看見幕布之後等待上場的芙寧娜。
他的身後,有人和同伴討論著芙寧娜過去的演出,對她的演技稱讚有加。同伴遺憾地表示過去搶不到票,接著很得意地說自己這張票是熬了通宵搶到的。
他們討論很多很多,多是一些過去芙寧娜參演的作品。安格斯一直聽著,直到燈光突然暗了下來,演員就位。
這一場故事是一個愛情故事,年輕的女主角遇上了一位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男性,於是展開了一係列令人啼笑皆非的追求,但最後告白時,青年卻溫柔地拒絕了她,讓她生氣了好久。而在經過反思與他人的開導之後,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喜歡並不是真正的喜歡,而是一種蠻橫無理的追求,如同孩童想要買下心儀的玩具。
最終她擺正自己的心態,決定先以學業為重,喜歡的事,就等以後她見過更多的人與事之後,再來討論。
芙寧娜扮演的並不是女主角,她更喜歡另一個角色,那個角色是個有些邋遢但總能說出一些哲理的嫵媚女人,身上有種彆樣的風姿。
她的氣質與芙寧娜的氣質不太符合,然而正是這種挑戰性,才激起了芙寧娜的興趣。
她也確實演的很好。
因為在這個角色出場之後,安格斯聽見左後側方的一位老人歎了口氣,語氣裡有著曆經歲月滄桑的人特有的厚重溫和、回憶感慨:“是新類型的角色啊。芙寧娜大人又嘗試了新的風格呢,演技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完全看不出來她也是小杜娜。”
“爺爺,小杜娜是啥?芙寧娜大人以前演的角色嗎?”
老人眯起眼睛,聲音輕輕的:“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小杜娜是一個懦弱膽小隻會哭泣的孩子。哎,看著芙寧娜大人的這個角色,總會給我一種感覺,感覺小杜娜終於長大了,長大成了現在的模樣……”
有人附和著小聲感歎:“無論歲月如何變化,人們如何成長、改變,芙寧娜大人都不會變。這就好像她是我們童年的具象化一樣,看到她,就能想到自己的小時候。在這一點上,哪怕是那維萊特大人也不如芙寧娜大人給我們的感覺深刻、悵惘。”
“芙寧娜大人也是青春的象征呀。”一名婦人捂著嘴輕輕地笑著,“永不泛黃的青春。”
台上的少女正在扮演另一個人的人生,在扮演時,她終於能坦然地在所有人麵前脫下神明的服飾,輕鬆地歌唱、起舞。
安格斯無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指骨,忽而有些感同身受。
那是長久存在之物所遭遇的,公平的“磨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