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五)(1 / 1)

安格斯的童話故事似乎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也許他這個人身上就攜帶著此世無法追溯、無法理解的法則與能力,一種輕而易舉引人入夢的能力。

芙寧娜在夢中看到了生動而荒涼的一幕,是灰塵漫天的枯黃世界,破損古舊的老城顫顫巍巍地佇立在風沙之中,從遠處襲來的巨龍遮掩天光,投下的陰影將整座城市包裹,將這座城市拉入泥濘的沼澤。

狂風大作,沙塵暴環繞著城市、碾壓過城市,卷起地麵上的為數不多的動植物、掀開塵沙與泥土。

於是芙寧娜看見一副白骨。

骨頭拔地而起,卷在風沙裡,被風拆得七零八落,在空中上下飛舞,最後被隨意扔在地上。

一截白骨落地,輕輕跳躍,再落地,就接受了這個命運,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次風暴,或是被野獸叼走,或是化為齏粉。

……

芙寧娜再度從夢中醒來。

她坐起身,有些困惑茫然地看著身上的被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真奇怪,她不怎麼做夢的。可從安格斯過來到現在,她已經做了兩場夢了,還都是與他有關聯的。

是因為安格斯誕生於她的願望嗎?他們之間也許存在著某種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聯係?

年輕的神明困惑好一會兒,終於聽見響起的敲門聲,不緊不慢的四聲,然後是一道懶洋洋的、含著笑意的男聲:“小殿下,該起床了。”

芙寧娜掀開被子,揚聲說:“知道了。”

今日的行程安排是……去歐庇克萊歌劇院看一場由那維萊特主持的審判。

開庭時間是在下午一點,於是早上時芙寧娜乾脆帶著安格斯一同去了那維萊特的辦公室,是過去了解案子前情,也是去和烏桕聊聊天。

路上芙寧娜回憶著安格斯昨晚的故事內容,問他道:“你找好兼職的工作了嗎?”

安格斯眼睫微動:“嗯。找好了。”

芙寧娜好奇詢問:“是什麼?”

安格斯笑容溫良:“是一次□□易活動,裡麵包括了廢物回收。”

“廢物回收……?”芙寧娜理解了一下這個詞,敬佩地看著他,“我尊敬這份工作。既然你決定要做,就好好做吧!”

安格斯笑著點頭:“好。”

至於這個廢物回收是不是芙寧娜想的那個廢物回收……嗯,他不說她怎麼會知道呢。

“不過,”芙寧娜又道,“其實我認為你也可以抽空把你的那些故事寫出來。如果你願意的話。”

“寫成小說嗎?”安格斯垂下眼,道,“我思考一下。”

他們推開那維萊特的辦公室大門,銀白色長發的男人一如過去百年一般坐在辦公桌後處理事物,嫵媚而慵懶的女人也一如既往地躺在她那張專屬沙發上,打開的書本蓋著臉,她雙手交叉置於腹部上方,一副安詳平和的模樣。

芙寧娜走過去戳了戳這具美麗的屍體:“嘿,小姐,你還好嗎?”

書本底下輕飄飄地露出一句呢喃:“托那維萊特先生的福,在下距離回歸主的懷抱隻有一線之遙,真是太好了。”

芙寧娜側頭看向那維萊特:“那維萊特,難道你動用私刑了?這可是違法的。”

那維萊特放下文件,冰冷的異人瞳孔凝滯著注視他們,道:“我什麼也沒做。她隻是在汙蔑而已。”

“你管束我的自由就已經是最大的私刑了。”烏桕把書本拽下來,露出那雙繁華漂亮的眼睛,歎著氣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就像是在關我小黑屋,強製愛咱們不興好嗎?這樣是不對的哦寶寶。”

安格斯微笑道:“咱們還是走吧,殿下。”

她說話會帶壞你的!

那維萊特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板一眼地說:“你的力量太過不可控,任由你貿然進入人群,是我對社會安全的不負責表現。”

烏桕把自己的書重新推上去,有氣無力道:“行行行,是是是,最高審判官閣下真是太為人民著想了。你這麼善良怎麼不為我著想一下?我也是人啊!享有基本權利的。真是的。”

那維萊特不願與她多說,問芙寧娜道:“芙寧娜女士是來拿今天下午的案件詳情的?”

芙寧娜點了點頭,走到他辦公桌前,不敢去碰那一堆不知道有沒有處理好的文件,於是隻背著手轉來轉去地看,問:“你簡單說說?”

“一名貴族女性被懷疑殺害了自己年邁的子爵父親,警方掌握了一部分證據,能夠證明她犯下罪案。”

“殺父?為什麼?”那維萊特遞給她兩張紙,羊皮紙上內容清楚明晰,讓人一眼就看得明白。

安格斯對於案件沒什麼興趣,他隻是站在芙寧娜身後,一隻手習慣性地壓在佩劍上,視線穿過沫芒宮斑斕的玻璃,往外望去。

室內芙寧娜在和那維萊特說話,明媚溫暖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也籠罩住了安格斯,唯獨將烏桕留在了陰影內。可安格斯感受著陽光的溫度,感受著光線進入眼睛時的恍惚,油然而生一種脫離感。

即便他站在陽光下,卻仍舊置身於黑暗中。

烏桕拉下書,瞳孔偏轉,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安格斯順著她的眼神望回去,看見她的口型在說:“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氣息。”

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

下午的審判如約開庭。

神明坐在屬於自己的坐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座歌劇院。在她的對麵下方位置,最高審判官端坐在審判席位置上,宣讀開庭前的案件解說。

安格斯沒什麼禮儀地靠坐在神明座位的扶手上,仗著他們的位置最高,明目張膽地從懷裡拿出兩個蘋果,一個遞給芙寧娜,另一個放在齒間用力一咬。

哢嚓的一聲響。

下方的那維萊特抬起頭看過來,芙寧娜把蘋果藏在裙擺褶皺裡,假裝一本正經地看著審判,而安格斯隻是往後躲了躲,就繼續咬了起來。

那維萊特略微沉了下眉眼,意識到這樣一件事,安格斯恐怕會把這個本身就不太正經的神明帶得更加不合規矩。

他甚至敢在如此嚴肅的法庭上吃東西!

安格斯渾然不知他的想法,或許知道了,但是並不在意,還有空彎下腰附在芙寧娜耳邊問:“吃蘋果聲音太響了,要不我們吃蛋糕?殿下想吃什麼,我去買回來。”

芙寧娜摸了摸耳朵,有點猶豫:“不太好吧……”

“你們楓丹人不是把審判當戲劇麼?”那雙暗紫色的眼眸中含著一點戲謔的嘲諷,“既然是供人娛樂的戲劇,那就沒有嚴肅之說了。要更好地對待自己才行啊。我去給你買蛋糕。”

芙寧娜道:“等等。”

但她側頭去看時,青年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就好像瞬移了一般。

芙寧娜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托腮凝視著底下已經開始申訴的被告人,眼睫垂下,不自覺地流露出些許茫然與悲傷。

審判是一場戲劇,但……

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想,她隻是在等待一場獨屬於自己的戲劇落幕,等待最後一場如戲劇般的審判。

安格斯返回的速度奇快。當台下的被害人正在以痛苦的語氣控訴父親對自己做出的禽.獸行為時,他就拎著一堆零食回到了正義憤填膺的芙寧娜身邊。

芙寧娜還沒吃的蘋果被他拿走,隨後遞過來的,是“致水神”蛋糕。

人不可能和美食過不去,芙寧娜按耐住自己的脾氣,探頭看了一眼底下神情肅穆的那維萊特,確定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就往椅子裡坐了坐,然後端起蛋糕亮著眼睛猛吃。

邊上的安格斯咬著晶螺糕,視線落在被告女性身上,哪怕群眾為她的經曆所同情、為她的罪名開脫,他的眼神也不曾柔軟半分。

就好像他已經不再會為了這些悲慘遭遇而升起半分憐憫。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女人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他那種偽君子應得的報應!就算今天不是我,也會有其他被他侵犯了的人對他動手!這是他的報應!是善惡有果!”

群眾交頭接耳,同意她的說法,懇求最高審判官赦免她無罪。

那維萊特抬起手杖,重重敲擊地麵:“肅靜——!”

場麵逐漸安靜下來。

那維萊特沉著臉,問:“伊迪斯小姐,你是否能夠證明你在法庭上所說過一切話語皆為事實?”

女人握緊拳頭:“當然能!”

那維萊特神色漠然:“請原告方證人發言。”

一位老人在兩位警衛的幫助下顫顫巍巍地走上原告席,望著對麵的女人,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篤篤”直響。

“你這個天生壞種!”他嘶啞的聲音憤怒地說,“從小你就愛對家附近的流浪貓狗動手!八歲那年把朋友從山上推下去!十七歲就敢殺人還把罪名推給自己的弟弟,他那個時候才十五歲!幸好他沒有入獄啊!你爸爸是造了什麼孽!才有你這個血口噴人、侮辱他清白的女兒!”

群眾嘩然。

那維萊特問:“你是否能夠證明你所言為真?”

老人對著台上的審判官深深鞠躬:“那維萊特大人,我有證據。”

他邏輯嚴密地列出被告過去的罪孽,以此奠定她殘忍的本性。警衛將他的證據端上舞台,向世人坦白真相。

證人駁回了她父親的侵犯行為,指證了她對自己的父親進行的囚禁虐待行為。那位子爵先生曾用儘一切力量矯正她的性格,最終卻賠上了自己的命。

原先同情的對象如今已經舍去了臉上的悲憤,她站在原地,冷漠高傲地注視著所有人,不為自己的罪孽感到羞愧與後悔,甚至引以為豪。

審判逐漸進行,證據將她打入梅洛彼得堡,庭審結束後,還有人沉浸在剛才那一出精彩的戲劇之中。

安格斯低頭看著那被警衛壓走的女人,道:“這就是你想要拯救的人類。你會動搖麼?”

芙寧娜把吃剩的垃圾放進垃圾袋,嘴角還殘留著一點奶油,但這並不妨礙她表情認真地搖頭,語氣堅定:“我不會後悔的。想要拯救所有的楓丹人,這個決定永遠都不會後悔。”

“即便你拯救的這些人醜陋又貪婪、踩著彆人的性命滿足自己的欲.望?”

芙寧娜抿了抿嘴:“在人的社會中,人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一個壞人的命運會牽連到很多人,那被牽連的人中會有很多的普通人、很多的好人、很多的壞人。我害怕我放棄的這個壞人將來可能拯救一個好人,也害怕我放棄的這個壞人身後有一整個家庭,害怕這個壞人以後會成為一位好人。所以為了這些可能性,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如果有能力,我會拯救所有的楓丹子民,讓他們都活下去。”

無關於她是否是水神。無關於她和鏡子中的那個自己是什麼樣的關係。無關於自己的付出以及可能的回報。隻要有一個辦法,她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直到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安格斯從懷裡拿出一張手帕,還是那張繡著花紋的手帕。他彎下腰輕柔地擦掉芙寧娜臉上的奶油,輕聲說:“假如我的過去有你這樣的神明……那大概會很幸福吧。”

芙寧娜的視線好像穿過他沉鬱的眼眸,落進了他腐朽冰冷的心裡:“你可以決定現在和未來的幸福。”

“不行的。”安格斯笑道,“過去已然奠定了未來。”

“是現在奠定未來。”芙寧娜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一個人如果被過去所束縛,那才是沒有了幸福。但隻要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鎖鏈,並拚儘全力掙脫它們,那他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安格斯,你來到這個世界,所有過去就不再擁有束縛你的力量,你的過去已經過去,你向上的路那麼寬闊明亮,那麼為什麼不往前走呢?”

安格斯注視著她的瞳孔,注視著那兩滴顏色各異卻蕩漾著同樣平和溫柔的水滴,半晌他露出一個和平常的輕佻不一樣的笑容,嗓音低沉柔和,如夏日明朗和煦的夜色:“謹遵您的教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