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活多久?
短則幾分鐘……長則萬年。
安格斯作為人時,僅僅存在了二十四年,不,如果不算在母體內的時間,他其實並沒有活那麼久,他隻是活了九千多天而已。
九千三百零一天。
在整數多餘的那一天,他以人的身份終結了神明的存在,也終結了自己的人類身份。
而後是……
是永無止境的黑暗。
是光怪陸離的夢境。
是無數言語的呼喚聲與同一痛苦的哀嚎。
是遊蕩在時空縫隙中的祈禱。
“神明啊,請救救我。”
他看見高聳的教堂,尖端刺入天穹,色彩斑斕的窗戶猶如毒蛇的鱗片,又如神明挑剔冰冷的眼神,注視著滿目瘡痍卻又浮華熱鬨的世界。在教堂前,唱詩班的孩子身穿潔白的聖袍,在燦爛的陽光下展露純真美麗的笑顏。
他看見支離破碎的盔甲,殘肢斷臂,血流如注,彙聚成湯湯大河,浸潤土地。在紅褐色的基質上,長出白骨之花,舒展著嬌嫩的花瓣,低低輕笑,哀哀哭泣。
他看見腐朽的城區,穿著破爛肮臟的人們佝僂著要背,渾濁的目光投向蒼藍天穹,又落向開裂的大地。在他們的背後,女人聲嘶力竭地尖叫,男人憤怒地吼叫,兒童盈滿恐懼地哭喊。
“請求您……救救我。”
他聽見數以萬計的聲音,目睹無法計算的悲慘畫麵。
這是真實的嗎?誰敢說不是,這一切他曾經曆過。這是虛假的嗎?誰敢說不是,在他死前,大陸比這更加混亂,哪還有什麼“城區”。
他已經死了,所以這又是哪裡呢?是人死後的世界嗎?人在死後,會傾聽過去的聲音,承受過去的這些痛苦嗎?
他飄蕩在時空的縫隙中,無悲無喜地望向自己的過去。他滿懷所有,力量、權利、地位、名聲、財富;他一無所有,失去摯友、失去親人、失去曾想保護的一切。
他在星光圍繞中合上雙眼。
飄蕩著,飄蕩著。時間在這裡不存在,感官上感知自己仿佛已經曆過了萬年時光,他才在嘈雜繁瑣的聲音裡聽到一聲陌生的泣音。
【好孤獨……】
【好漫長……】
【好想和人傾訴……】
【有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還要多久……】
他新奇地睜開眼,拂開無數的碎片,在其中找到一縷微弱卻生命蓬勃的水藍。他觸碰著它,聆聽到了這片碎片中,女孩強烈的願望與孤獨。
他眼前劃過無數畫麵,在那些畫麵一閃而過後,他泛著微光的指尖開始消散。他驚異地看著自己的手,看著自己融化成一滴水,滴落進這片藍色的低泣、跌落進一個脆弱的世界、降落在一位孤獨的少女眼前。
她含著淚驚恐地看著他,一雙藍色的眼睛有著不同的深淺色彩,中央懸掛著兩滴同樣色彩一深一淺的水滴,仿佛她本身,就是一滴水。
少女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青年,抬起手往後躲去,厲聲問:“你、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裡是神明的住所,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神明?”安格斯望著她,輕笑了一聲,沉鬱的暗紫瞳孔中倒映出色厲內荏的少女身影,語氣含著一點嘲諷和戲謔,“真不好意思,我之前才殺了十二個神。你想成為第十三個?”
少女攥緊床單。
安格斯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恐懼,那是對於死亡的恐懼。
“你——”她倉皇地搖搖頭,“拜托你,彆殺我,我不能死。”
安格斯的手壓在腰間的佩劍上,嘴角挑著笑:“好多人,還有神都是這樣求我的。你猜我最後有沒有放過他們?”
“不……”她哭著搖了搖頭,強烈的悲傷與絕望衝擊著安格斯的內心,讓他不由得皺了皺眉,有些困惑於這股情緒的來源。
他上前一步,捏著少女的下巴,將她被淚水打濕的臉抬起來,道:“給我一個不能殺你的理由。”
“我……”少女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說話,但最終話語哽咽在她的喉嚨裡。安格斯有些不耐煩地眯起眼,才聽見她問,“你、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對嗎?提瓦特現在沒有十二名神。”
安格斯道:“我大概確實不屬於這裡。提瓦特……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啊?它是一個,一個……”少女眨掉眼睛裡的淚水,努力思考著,道,“它是一個諸多生物共存的世界,七位神統領著七個國家,帶領人類發展。”
“你是其中之一?”安格斯問。
少女堅定地點頭:“我是其中之一,我是神明,是楓丹的神明,是水的掌管之神。”
“你確定?”安格斯似笑非笑道,“那你們所謂的神,好像也不怎麼樣啊。你的力量比普通人隻強大一點,什麼程度,你最多比他們活得久一些。”
少女咬了咬唇:“……我就是水神。”
安格斯的另一隻手握住了劍柄。他笑著說:“這樣嗎?那你有點倒黴哦,我和神有一點私仇呢。”
冰冷鋒利的劍光泄露,少女嚇得頭頂那一根奇怪的、長而卷曲的呆毛都繃直成一條直線。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握住捏著她下巴的那隻手,求饒道:“不要!你不能殺我!我求你彆殺我!我不能死!真的不能死!拜托了!請彆殺我……”
安格斯嗓音輕柔:“給我理由啊,小姐。”
“我……”少女哽咽著重複了一遍那個猜測,祈求般詢問,“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對嗎?”
安格斯說:“你猜對了,可惜沒有獎勵。”
“不,這就是最好的。”她抹了一把眼淚,可惜淚水還是源源不斷地從那雙懸著水滴的眼睛裡流出來,甚至浸濕了安格斯的手套。
少女一邊抹著眼淚,仿佛宣泄一般,一邊小聲說:“我……我不是水神,我隻是一個人類。但我必須是水神,隻有這樣、隻有這樣,預言才不會實現,楓丹的所有人才能夠活下來。所以我必須是水神,我必須活著,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著,不然預言一定會發生的,所有人都會溶解,楓丹會消失。我說了,我告訴你理由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我了,我真的不是神啊嗚嗚嗚——”
安格斯滿意地收回手,直起腰。出鞘的劍被他塞回去,他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找出一條潔白柔軟的手帕,重新彎下腰去給這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神”擦拭著臉上的淚水。
“好嘛,”他輕快地說道,“彆哭了,我騙你的,我不打算殺你,我知道你不是神。”
“啊?真、真的嗎?”
“真的。而且,與之相反,我是為你而來的。”安格斯淡淡地說,“你的願望召喚了我。”
“我的……願望?”少女聲音裡還帶著抽噎聲,她茫然地注視著麵前這位臉上帶著笑、眼裡卻是一片死寂荒蕪的青年,回想著自己有什麼願望。
安格斯平靜地念著自己來臨前聽到的話語:“好孤獨,好漫長,還要多久?好想和人傾訴。”
少女瞪圓眼睛,好一會兒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不,這不是我的願望!”
“是嗎?”安格斯把手帕放進她手裡,往後退一步,四下尋找著空間,“那我就走了哦?”
少女匆忙道:“等、等等!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安格斯道:“字麵意思。我知道你的一切。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前,我看到了你的過去,沒有記憶的誕生、紮根於心底的預言、與鏡中人的交談、獨屬於神明的戲劇。芙寧娜小姐,我全部知道。”
他看著她呆滯的表情,笑了一聲:“哎呀,真可愛啊,小殿下,你要震驚到準備害羞了嗎?”
芙寧娜回神,用手裡的手帕狠狠地擦著自己的臉,把臉擦得泛起微紅,才放下手說:“……你真的是順應我的願望而來的?”
安格斯瞥了一眼自己的身體,和那片時空中不同,這具身體是真實的,有心跳、有脈搏、有體溫,力量湧動在血液中。這一切都與那片時空中他的虛幻縹緲不同。
安格斯道:“也許,我誕生於你的願望也說不定哦。”
芙寧娜啞然地張了張口。她瞥了一眼安格斯,收回眼神,落在手帕上。
這是一張正方形的白手帕,在這張手帕的左下角,用銀線繡著一麵盾牌和一柄長劍,圖案下方還有著一行她並不認識的字。
大概是名字吧。
於是芙寧娜問:“你叫什麼名字?”
安格斯撈過一張椅子,在她對麵坐下,交疊起腿,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安格斯·格洛裡。你可以喊我安格斯。”
芙寧娜有些不安地晃了晃手帕:“好的,安格斯……這個,我洗乾淨之後再還給你吧?”
“請隨意,”他看不出剛才半分淩冽的殺意,笑吟吟地道,“既然我誕生於你的願望,那麼必定是以你為優先級了。殿下。”
“額,你可以喊我芙寧娜。”
“我喜歡殿下這個稱呼,殿下應該不會在意這點小細節,也不會插手、剝奪我的喜好吧?”
“……當然不會。”
芙寧娜看了他一眼,心裡還有些戒備,問道:“你能夠……消失嗎?不然突然有人出現在我的房間裡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嗯……”安格斯摸了摸下巴,道,“我很抱歉,好像並沒有這種能力。看來我得一直存在了。”
芙寧娜吸了一口氣,安格斯體貼地說:“這代表以後說不定我也要一直跟在殿下身邊了,所以這個身份得過明路。殿下要聽聽我的想法嗎?”
雖然安格斯已經說了他的來曆,但剛才那場景還是給芙寧娜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一想到這個可怕的人就要和她綁定,芙寧娜不無艱難地道:“你說。”
安格斯看著她強撐著的表情,臉上笑意愈發濃厚:“今晚我當然會離開,畢竟深夜留在女士的房間裡實在不是騎士應該做的事情。而明天,我會製造一場意外,勞駕小殿下配合演一場英雄救美,然後順其自然地把我收編為騎士。這樣我就不至於淪落到每晚睡大街的處境了。具體事宜明早我回來告訴你,相信以小殿下的聰明才智,肯定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說服所有人收編我。”
他對自己的計劃很滿意似的,點了兩下頭,笑容晏晏:“我相信殿下,希望殿下也相信我,不會讓意外真的成為意外的。”
芙寧娜:謝謝,更害怕真的是意外了。
她豁出去一般,語氣悲慘又無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