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今夜下的這場雨有粉碎一切的氣勢,仿佛雨林都會淹沒在這場大雨中,世界被水浸泡。
艾爾海森回到家時,渾身上下就沒有乾著的地方,衣服被雨水打濕了之後貼在身上,裹著身體摩擦,潮濕的冷意透過皮膚與肌肉,直往骨頭裡鑽,有些潮濕的痛感。
衣服濕得太厲害了,行動時還會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沿路滴了一地,拖延出長長的一條痕跡,從門口延伸進他的房門,將地毯都打濕了。
過會兒還得過來打掃一下衛生。
他有點鬱悶地想,雨天出門真麻煩,這種天氣就應該坐在家裡喝咖啡看書,而不是因為什麼突發事件被臨時叫去處理。
他一手解下披風,一手按著臥室門把手將門推開,順暢地推開門,卻在看清楚臥室內部的情景後,有些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任何一個人在目睹這樣的場景後都會感到震撼與恐懼,那是一種渺小人類的本能,是生物麵對龐大個體產生的對自身的自卑和對它的存在的驚歎。
原先熟悉的臥室裡此刻充盈滿了某種詭譎流動的液體。它呈現出深藍色的曠遠深邃,星光點綴在其中,隨著液體流動而運動。這灘液體猶如一片墜落的星空,將他的臥室填塞得滿滿當當,壓過床、書櫃、床頭櫃、桌子等家具,靜靜地流淌著。
它似乎有生命。
在看見他之後,它慢慢地縮小了身體。於是剛才擁擠在門口的星空往後退去,但它的收縮反而讓他更加意識到它的龐大。
它收縮到隻有半間屋子的體積,露出完好無損的家具,結合剛才明明就在門後,推門時卻沒有任何阻力的情況來看,艾爾海森懷疑這片星空處於一種有實體但無重量的狀態。
而且它不僅僅隻是單純的一片星空。如同藤蔓一般的觸手從它的主體上分布出去,攀附著遍布整間房間,觸手顏色和它的身體一樣,是深藍色的,隻不過末端有些透明。以艾爾海森淺薄的明論派知識來看,這種生物體內的銀河是提瓦特不曾擁有的絢爛,排列並無規則,沒有命之座,也不存在生命的奧秘,隻是悠久深遠的寧靜。
這些打量與分析發生在星空如潮水往後退去的瞬間,幾乎是同時,艾爾海森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雖然他很好奇這是什麼東西,但在探究事實真相前懂得保護自己是每個人都該具備的意識。
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緒,亦或者是“看到了”他的動作,那攤液體說話了。它的聲音空靈而具有某種奇怪的性質,像是數以萬計種語言腔調彙聚而成,從四麵八方響起,灌輸到人的腦海中,神經都被碾碎。
艾爾海森在這道聲音裡看見某個球體被另一塊石頭一樣的東西劇烈地碰撞,他看見漫無邊際的深色和遙遠的星光,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隻是有時他目睹劇烈的光線,一個龐大的火球靜靜地灼燒著,他看見數以萬計的生命抽枝發芽、瘋狂廝殺、吞噬對方、然後被自己吞噬。他看見——
他幾乎在瞬間倒了下去,捂著額頭痛苦抵抗腦內畫麵和聲音,顫抖著,殷紅的血色從體表滲出。他看不見麵前的星空,自然不知道這家夥在他倒下的時候所有的觸手都混亂了起來,它們試圖衝出房間門,但因為觸手數量太多而堵在了門口,隻有一條觸手因為最靠近他而迅速地圈住了他的手腕。
星河一瞬間盛放光彩。
那些漫長而孤寂璀璨的場景全部從艾爾海森頭腦裡散去,留下來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他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似乎看見了與提瓦特大陸截然不同的事實真相,高天外的知識錯誤地進入了他的世界。
堵在門口的觸手們都擠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搭著他。艾爾海森靠著牆壁,掃了一眼身上的觸手。
這些觸手的存在極大程度地緩解了他的傷情,安撫下他的精神、治好了他體表密集的傷口,堪比神跡。
它們見他似乎沒事了,就把他往臥室裡拉,艾爾海森思考了一下,起身緩步走了進去,並沒有關上門。觸手們也沒有關門的意識,它們隻是把他拉了進來,拉到距離本體有一段距離的位置上,然後除了圈在他手腕上的那條外全部撤走,隻剩下另一條觸手拍了拍他。
艾爾海森神色莫名地看著這條觸手:“什麼意思?”
觸手給他表演了一個當場劈叉,從一根觸手劈叉成五根,然後晃了晃。
艾爾海森:“……?”
這是在打招呼嗎?
他沒說話了,觸手又拍了拍他。艾爾海森抱起胳膊問:“你想做什麼?”
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隨後艾爾海森聽見一道偏柔和的聲音說:“什麼?”
艾爾海森抬頭看著這半間臥室一般大的怪物:“我說,你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
聲音重複:“我說,你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想做什麼?什麼?”
艾爾海森略微皺眉:“你在學習人類的語言?”
“你在學習人類的語言?你?”觸手很敏銳地抓住了一個詞,遲疑地指了指自己。
艾爾海森若有所思,但沒有表現出來,隻是點了一下頭:“第二人稱。”
“第二人稱?”觸手學到新詞彙,茫然地重新搭上他的胳膊。
艾爾海森知道和它解釋這個沒用,於是乾脆比劃起了肢體動作:“你能不能再縮小一些?大概這麼小。”
他從它的高度,比劃到一個史萊姆的高度,對長寬高都做了限製。
觸手很快明白了他的話,一邊重複了一遍,一邊迅速將身體縮小到史萊姆的樣子。現在的它看起來就是一個沒有形態、顏色奇怪的史萊姆,隻是長著很多條觸手,還會說話。
艾爾海森指了指遠處的書桌:“到那裡去。”
他輔以行動解釋,走過去,敲了敲桌麵。
觸手的本體流淌過來,沿著桌角往上,癱在桌麵上,逐漸鋪展開,從一個略微像球形的物種,變成了一個扁平的物種,並且還有逐漸變大、蓋住整張桌麵的趨勢。
艾爾海森皺眉道:“停。”
他又搖了搖頭,說:“不可以。”
觸手說:“停?不可以?”
艾爾海森點頭:“沒錯。”
觸手上下搖動了一下:“沒錯。”
然後它試探性地停止了擴張。
艾爾海森拉開椅子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灘史萊姆:“恢複原狀。”
這個詞語又讓觸手有點無法理解了。但它顯然會推測,所以它收了點,發現艾爾海森在點頭之後,立即把自己收回成了剛才的史萊姆形態。
艾爾海森嘴角帶笑:“很好。”
觸手說:“很好?”
“誇獎你的意思。”
“誇獎,你,的,意思?”它在拆分一句話,過了會兒,艾爾海森聽見它說,“你,很好,我,誇獎你。”
艾爾海森點頭:“嗯。”
“嗯?”
他明明沒說話,卻發出了聲音。觸手奇怪地靠近他的嘴唇,重複了一遍:“嗯?”
艾爾海森依它所想:“嗯。”
冰涼的觸手覆蓋在他的喉嚨上,未知的危險來到人體最脆弱的區域,艾爾海森下意識地進行了吞咽動作,這個動作反而引起了它的興趣,它碰了碰突出的喉結,問:“什麼?”
艾爾海森驚訝於它的學習速度:“這是人的喉結。”
“這是,人的,喉結?”觸手收回去,落在他的胳膊上,問,“這是,人的?”
“這是胳膊。”
“胳膊?”觸手鬆開他,晃了晃自己,“胳膊。”然後它伸出自己所有的觸手,海草一樣搖搖擺擺,“胳膊。”
艾爾海森:“……準確來說,你這是觸手。”
“準確來說?觸手?”它的動作呆了一下,“胳膊?”
“不是胳膊。”
“不是,觸手?”
“嗯。”
史萊姆震驚。史萊姆疑惑,史萊姆拍了拍他的手掌:“胳膊?”
“這是手。”
“手,觸手?什麼意思?”
“你想說,為什麼稱呼不同?”
“?沒錯。”
“人類的手主要用於作用和感知,觸手的感知能力比人類強,有的時候,它甚至是動物的眼睛。”
觸手沉默了一會兒,艾爾海森猜它沒聽懂,雖然他已經儘量簡化了。不過這神奇的能夠分辨出陌生預言語句結構的觸手還是從中提取出了自己需要的東西,於是問:“動物的眼睛?”
艾爾海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觸手伸過去想摸,被他捏住了:“不可以,它很脆弱。”
“它很脆弱?”觸手不明白“它很脆弱”,但它明白“不可以”,所以它一邊猜測著這個意思一邊收了回去。
艾爾海森看見麵前的史萊姆上突然出現了一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最開始隻是平麵的,然後突然成了立體的,最後轉動起來,看向了他。
觸手拉著他的手摸自己剛變出來的眼睛:“它不很脆弱。”
“它不脆弱。”艾爾海森糾正了一下,蹭了蹭眼睛的眼角,是冰涼柔軟的手感,和史萊姆有些不同。
他將手指移動到瞳孔上,瞳孔不眨眼地看著他,摸起來的觸感和它本身並無區彆。
果然這個東西是沒有眼睛的。
艾爾海森放下手。
“你能變成人類嗎?”他問道。
觸手重複了新詞語:“變成?人類?”
“你剛才從大變成小。”艾爾海森做了一個姿勢。
觸手發現新單詞做來越多了:“剛才,從,大,變成,小?你,變成,人類?”
艾爾海森:“不是我,是你。”
“不是我,是你。沒錯。”
艾爾海森發現它對於代詞的理解好像出現了一點偏差。他指著自己,“對我來說,我,”然後指了指觸手,“你。”
“對你來說,你是我。我是你。”
觸手:“……?”
觸手卡住了。
艾爾海森決定先放下這東西:“先變成人看看。”
觸手:“嗯。”
於是它變成了艾爾海森。
艾爾海森看著桌子上那個呆呆傻傻的自己,麵無表情:“不行,換一個。”
觸手沒聽懂“換一個”,但它聽懂了“不行”,它有點困惑,很快意識到他是不希望有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於是觸手伸過去,抵在艾爾海森的額頭上,說:“我變成。”
它的意思應該是想要艾爾海森來展現它的形象。艾爾海森眯了眯眼睛,有點好奇它用什麼原理將他的想象轉換為現實。
這個問題暫且按下,艾爾海森合上眼睛,試探性地勾勒出一個青年的身影,同是男性好說話,不需要避諱太多。然而等他粗略地設定完成之後,睜眼看到的,卻是一個神態淡漠的少女。
她坐在桌麵上,手指點著他的額頭,深藍色的長發順應重力垂落在胸前,眼睛裡是一片昭示身份的星空。她的衣服外表是單調的黑色,內側卻是絢爛的銀河,前短後長,柔順的裙擺下露出無數條神秘莫測的觸手,有些搭在他的腿上,更多的像是瀑布一樣垂落在地。
艾爾海森:“……”
艾爾海森暫且不去想它怎麼認識到女性,以及怎麼捏出來的這張臉和這具身體,他隻問了一個問題:
“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