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劍宗(1 / 1)

李蒼明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出名字,再加上聽到“師姐”兩個字,身體本能的一激靈,整個人立刻從蜷縮著的小角落彈起來:“我沒睡!”

他抬頭四處張望,“師姐,師姐在哪?”

“彆找了,你師姐沒來,騙你的。”聞承霽目光在千羅階上,“但是看守千羅階是需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有人在攀階過程中出了狀況,要及時做出反應的,你怎麼還睡起覺來了?”

李蒼明抓了抓下巴,心頭那股子偷懶被抓到心虛感更盛,訕訕道:“太困了......白天在連州城裡坐了一整天,本以為晚上可以休息,沒想到又被師姐打發來看著千羅階......”

“不過一般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些人大多數都嬌氣得很,登到承受不住的位置就下山了,根本沒有勉強硬為的——”

話沒說完,就見聞承霽目光直直的向下望著,似有幾分發怔。

李蒼明話語頓住,順著聞承霽的目光望過去。

入目少女滿臉疤痕縱橫交錯,很難找到一塊完好的皮膚。一顆又一顆薄紅的細小血珠從她肌膚的毛孔中被擠出,順著臉頰,手臂向下流淌,將她的衣服浸濕,順著褲腿向下彙聚,在地麵落下一個又一個清晰的腳印。

每向上一步,就是一個腳印。

站在少女旁邊另一個穿麻布衣衫梳雙寰的姑娘手中還抱著個深藍色的包袱,不斷地將目光瞥向她,斷斷續續的擔憂道:“李,李姑娘,你要不歇一歇......”

皮膚上一顆顆向外滲血的少女仿若聽不見似的,隻一步,一步,極緩慢卻又極堅定的向上走著。

隻要腳步抬起,不管多久,再落下一定是在更高一階級。

這場景將李蒼明生生嚇住,半晌兒才回神,慌亂的看向聞承霽:“那,那個......聞師兄......”

今夜是他負責看守千羅階,若是真有人在登這千羅階的過程中出了事情,那麼定然要怪罪在他的頭上,跑不脫。

而且他隻是偷懶睡了一覺,這姑娘的模樣......怎麼搞得這麼嚇人啊!

“我去把她送下去......”李蒼明說著便要動身,往季棠所在的位置去。

聞承霽卻抬手攔住他:“彆去。”

“啊?”李蒼明愣了一瞬,“可是她這副境況......”

“她沒有倒下,就是還能撐。”聞承霽道。

李蒼明:“真倒下就來不及了!”

“你去看其他人,我看著她。”聞承霽示意李蒼明安靜,雙手結印,盤腿而坐,向外放出一團攙裹了靈氣的神識。

方才他抬眼,隨意望過去的時候,正好撞上少女抬眼向上看的一雙墨黑色眼眸。

在薄蒙夜色裡,極為純淨的一團黑色,沒有亮光,卻叫人感受到觸目驚心的堅毅。

看得聞承霽不由心頭緊緊一縮。

他從年幼時就生活在明劍宗,可以說明劍宗就是他的家,對他千好萬好,掌門親自教導,四堂長老關心照看。

唯一的不好便是不允他踏出明劍宗長明山——哪怕一步,也不允許。

所以從小聞承霽就極愛到外山去觀察外門弟子,聽他們的聊天,揣摩長明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每年明劍宗招收外門弟子,開放千羅階的時候更是從不錯過。

與在明劍宗內生活了數年的外門弟子相比,這些從九州各地來的少年少女,能帶來最新鮮有趣的故事和見聞。

幾乎所有攀過千羅階的人他都見過——勤奮的,有天賦的,努力的,投機取巧的,半途而廢的......

但大多數的人都是量力而行。

從沒有過這種滿身向外滲血,還堅持著搖搖欲墜的。

這姑娘就像是一隻均勻的受到強勁的壓力的水球,從內向外的慢慢滲水,暫時能夠保持穩定,隻是因為這壓力暫時在身體可承受的範圍之內,筋脈才沒有爆裂開來。

但是很明顯,她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聞承霽目光微微凝頓。

明劍宗的這道山門,有這麼令人向往嗎?

威脅到性命也在所不惜?

靈識在千羅階上竄行,如紛雜卻迅疾而逝的思緒,飛到季棠身後,悄無聲息的貼在季棠的身邊。

見聞承霽放出了靈識,寸步不離的跟著那個叫李尚木的姑娘,李蒼明略微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再大意,打起精神來凝神關注著攀階的其他人。

·

季棠隻覺得自己的意識有些模糊。

身體帶給她的沉重感早已經麻木,一步一步的向前,已經沒有精力再分出意識來數著自己到底走了多少階。

她隻知道自己要向上爬。

要向上。

一階,兩階,三階。

一階,兩階,三階。

一階,兩階......

循環往複,一、二、三持續不斷的在口中無意識數著。

但是即便如此,沒有靈力幫忙抵抗,僅憑身體的支撐,也難以抗住這磅礴而來,逐層遞增的壓迫。

再次向上時,季棠聽到膝蓋傳來清脆的“哢吧”一聲。

左腿劇痛,撐著階梯的力道一鬆,迫著季棠身體整個重心向下,重重的砸下去。

季棠腦海中一片混沌,,疼痛夾雜著壓迫,仿佛滾開的風雪。

聲聲嗚嘯。

她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時候,七歲時,師兄教導她練劍。

從周遭而來的風雪冰淩,一根根砸在她的身上,仿佛漫天劍雨。雖不會落下傷口,可被打中的次數多了,身上的疼痛也難忍。

而季棠的手中,隻有一把練習用的木劍。

“我招架不了這麼多,師兄,太多了——”風雪中,季棠一邊抵擋一邊聲嘶力竭的喊著。

可是風雪陣中太冷,冰淩落下的聲音蓋過她的喊聲,淚水剛從眼眶流出便凝固在臉上。

她抬頭,遙遙看過去,隻能看見風雪外掌控著陣法的溫潤青年一身水墨色衣裳,麵上黑色的麵具邊緣刻畫著細小的金邊。

他的嘴唇開合,似乎在說著什麼。

但是季棠聽不清。

一道又一道的冰淩砸在季棠身上,毫不留情的劃破衣服,帶出鮮紅的血印。

甚至連手中那把用來練習的木劍,也脫手離她而去。

季棠被冰淩結結實實的打倒在地上,怎麼也爬不起來。

直到一股溫潤澄淨之氣突然湧入她的天靈,師兄的聲音出現在識海,一字字,一句句,溫和清明:“安定的環境永遠無法讓人成長。阿棠,你要記住,今日如是,往後日日皆如是,你需要成長,但不是永遠有機會在安逸的環境中平穩成長。”

“站起來,去感知。用你的心,你的靈識,你的身體本能,而不是雙眼。”

“站起來。”

風雪嗚嘯,落在季棠耳中一片嗡鳴。

師兄的那一句“站起來”被從記憶深處挖掘,在季棠的腦海中不斷地縈繞。

站起來。

季棠。

站起來。

·

千羅階上,聞承霽看見那攀階的姑娘突然間跪下去,久久沒有起身。

徘徊在她身邊的靈識,隻貼附到後頸的瞬間,便感知到她皮膚下經脈中紊亂的氣脈躥動。

突突突突。

狂烈的跳動著

仿佛要炸裂開來一般。

還剩最後九階。

聞承霽心頭猶豫了一瞬,靈識隨心念而動,化作粘網似的形狀,從背後貼黏上季棠,準備將她包裹住。

替她分卸去千羅階所帶來的壓力。

但就在他準備念下咒訣的那一瞬,那姑娘突然抬起手來,用力的攀住上一級的階梯,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半爬起來,仿佛深陷泥潭隻抓住一根繩索似的,哪怕隻是一點,也在努力的向上攀行。

越來越多的血珠從她毛孔中滲出來,最初的淺紅色已經變成了鮮明的血紅,手掌撐在階上,都是一個深深的手印輪廓。

聞承霽說不上看到這一幕是怎麼個心情,沉默了片刻,將手上已經施展完成一半的咒訣撤除。

這個姑娘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也不需要任何人來幫助她。

她隻要自己能夠,一階階的攀上百級千羅階——不管是走,是爬,是滿身汙血,狼狽不堪,都不在乎。

黎風離開的時候,便已經到了後半夜,頭頂星鬥漫天。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頭頂的星鬥推移,天邊現出一抹迷蒙的灰白,微亮的薄光一點一點從天際線向外逸散。

最初聞承霽到時所見的幾名攀階者,隻有一個成功踏上百級階梯,其餘的早已放棄,下山而去。

·

最後十階季棠爬得十分緩慢,寥寥數級階梯上滿是她行過的血跡,鮮豔鮮明。

在爬上第一百級階梯的瞬間,季棠隻覺得從四麵八方來的壓力一輕,十分輕緩的,一點一點如抽絲剝繭般散去。

溫潤的涼意從天靈湧入身體,讓那橫貫在她經脈,四肢百骸中竄行的靈氣有些歸攏安定。

耳邊的嗡鳴減去不少,意識仿佛陷入一片汪洋。

“李姑娘!”

虞思通過階梯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一直待在千羅階旁焦急的等候著。

此刻見到季棠到達百階,滿身是血的搖晃了一下,整個人便要向下倒去,忙焦急衝上去。

卻不想一直坐在階梯上的那個一身月白色衣裳的青年起身,先她一步攙住了季棠的胳膊。

身上的壓力緩緩散去,疲倦和疼痛將季棠包裹。

她下意識的抓住身邊最後一點支撐,抬頭茫然的看過去。

“成功了。”聞承霽看出她的意思。

他咬字清晰的說:“你成功了。”

得到回答,季棠終於安心,眼皮重重垂下,意識徹底陷入到那一片汪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