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州城(1 / 1)

季棠繃緊了脊背,手不自覺的往旁邊摸,腦子裡考慮起抓一件衣物兜頭罩住這藍衣小廝,然後將他嘴巴塞住的可能性。

卻不想小廝話音兒猛地一轉,拔高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啊!我找了你好久,班主都急了!”

他跨過擋在麵前的衣服,大步走到季棠麵前:“劉師傅說麵具今天補不好了,讓你先挑個旁的將就著用用,湊合一場——”

一抬頭,看見季棠臉上已經帶好的海棠花麵具:“啊,啊!你臉上這個就挺好,海棠!應景兒,也合適!”

說著將她從衣服堆裡連拉帶拽道:“快彆磨蹭了,姑奶奶呦!”

季棠愣了片刻,意識到可能是戴著麵具,看不清臉,這小廝是把自己認成了方才茶樓包間裡那個叫春蘿的少女。

她張嘴,剛想要澄清,又硬生生忍住,將嘴巴閉上。

她從客棧逃跑的時候,並不是個好時機,隻是仗著兩人沒能立刻反應過來,她從二樓跳下去的動作又乾脆不猶豫,才稍稍的拉開了一點兒時間。

現在他們肯定正在尋她,保不齊就在這茶樓之中。這個時候讓戲班子裡的人生出疑心,惹來注意......

季棠輕咬下唇,決定暫時先將這個誤會糊弄著,能拖延一會兒是一會兒。

至於放在牆角的朝露劍......季棠回首看了一眼:還是先暫放在這裡。

走到哪兒都抱著它,太紮眼了,也極容易被辨認。

這樣想著,季棠才微微放鬆了身體,任由小廝推著自己往前走。

可小廝並沒有帶著她去找“班主”,而是直接將她領進了茶樓大堂,將她往那搭好的大戲台子上推。

戲台子上已經搭好了場景,右後方擺放著一盞屏風,一位花白須髯的老先生正坐在屏風後的小長桌處慢條斯理的飲茶,而戲台正中,屏風之前,乃是一個已經站定了,皮膚黝黑,身形壯碩,肩抗半尺寬大刀,神情堅毅的武生。

季棠愣了一瞬,腳步停頓,目光轉向藍衣小廝。

小廝以為她是還在因為麵具的事兒不高興:“彆氣啦姑奶奶,就忍這一時——等這場演完了,我揪著劉老頭給你畫三個一模一樣的,咱換著用,壞了就扔,再不求他補了!”

說完又抓了抓頭,意識到好像是缺了什麼,立刻又顛兒顛兒的跑到戲台後麵,拿出一把雕刻精致的桃木劍塞到季棠手中,覥著臉嬉笑道:“嘿嘿,差點忘了這個——朝露劍!沒有劍怎麼上台比試呢!”

“朝露劍”?

這三個字入耳,季棠身體下意識的僵了一瞬,猝不及防,被小廝向前一推,推到了戲台子上。

那一推力道有些猛,季棠險些沒收住步子,差點栽倒。

幸好尚有多年習劍的底子在,很快便穩住身形。

可她才剛剛站定,便突然有一道輕咳聲在右後方響起。季棠回首,隻見戲台右側,屏風後麵搖頭晃腦的老先生飲完杯中最後一口茶,放下杯盞,抓起手邊驚堂木,用力一拍——

堂木如雷。

亂糟糟如滾沸茶水的大堂瞬時安靜下來,隻餘寥寥未能收住的餘聲。

老先生手中折扇“啪”的展開,清了兩下嗓子,在茶樓一片寂靜中施施然開口道:“這一場,說的乃是這裴州季家的大小姐季棠,在群英會對上太行州簫家二公子的精彩一戰!”

“這季家的大小姐不必多說,劍中天才,百年難遇,凡是使出來的劍招,她隻見過一次,便能夠悉數記住,並將其運使出來——隻是這簫家的二公子修為亦高超,一柄寛刀那是舞得虎虎生威,氣吞長龍!”

念白說到這裡,台上站著的武生已將肩上長刀雙手握著在空中轉了一大圈,用力向前劈砍,一刀砍在台麵,身體半跪下,秀出強健的手臂肌肉。

看得季棠一愣一愣的:呃......如果她聽得沒錯的話,這武生扮的角兒,是太行州簫家的老二,簫景策?

這戲班子排的究竟是哪一出?

若她是季棠,那武生是簫二——可她跟簫二隻打過一次照麵,便是在三月前九州群英會上,角逐魁首的那一場對局。

總不能......

季棠抬眼,看向對麵的武生:也不知道簫景策自己有沒有看過這戲班子,是否知曉他在裴州被流傳演繹成這般形象......

不過現在,也不是想簫景策的時候。

因為右側屏風後的老先生已經再一次拍響驚堂木,鏗鏘有力出聲道:“戰局開——”

“太行州簫景策,請賜教!”

對麵黝黑的武生上前一步,寬刀持於雙手,對著季棠抱拳一禮,舉手投足間的粗獷氣派,倒是頗有太行州簫家的味道。

季棠心頭微跳,低頭看了眼方才藍衣小廝塞到手裡來的木劍。

這劍身通體修長,劍柄處用心雕刻了精細的花紋,上頭流動的線條看上去,竟真與朝露劍有幾分相似。

......罷了。

就算路至窮處,也不應當回首退卻。

裴州季棠,如今雖然用不了靈力,可假把式還是能舞幾下的。

覆一朵半開海棠花麵具的少女輕輕向上一拋,木劍的劍柄從右手交遞到左手。

她亭亭站立著,雙手交握,上前一步,聲音清潤,平穩開口道:“裴州季家,季棠,請賜教。”

·

戲台之下,過了驚堂木敲響的那極靜一瞬,茶客中的氣氛又慢慢回轉,變得熱鬨起來。

雖不能與先前的人聲鼎沸相比,可也有許多看閒聊私語,談論著自己關於這場群英會的所知。

茶樓東南角,一個極偏僻,靠近臨街窗處的位置,懶洋洋倚靠窗柩,捏起一塊甜糕往嘴裡送的青年半眯著眼睛,目光落在台上抱拳,持劍亭亭而立的少女身上。

“這就是你們裴州那個,傳得神乎其神的季棠?”

與青年同桌的是個小帽子商客,因為趕場來得晚了,沒能尋到位置,不得不跟青年拚桌而坐。

他摘下帽子拿在手裡,正要擦額頭上還沒完全散去的熱汗,聽到青年的話,動作一頓,連連擺手道:“這是戲班子的排演,季大小姐怎麼會到這亂糟糟的地方來——”

話說一半,硬生生頓住,低頭歎道:“再說,就算她肯來,如今也來不了了。”

“此話怎講?”青年疑惑。

小帽子趁著說話的間隙兒擦完額頭上的汗,將帽子重新帶好:“公子不知道嗎?半個月前青桑山上季家被滅門,那位季大小姐恐怕已經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死了?”青年聽到這話,不由坐直了身子,蹙眉追問道。

“是啊。”小帽子神色惋惜,“魔修放火燒了青桑山,整個季家都沒了——唉!”

青年眉頭深深擰起,正想再詢問兩句,突然一道鼓樂聲響,戲台上分持刀劍的兩人身形交織,戰在一起——

那持刀的壯碩武生手中寬刀重重一掃,直攻向少女的腰腹。而持劍的少女卻身姿輕盈,身體向左一側,便巧妙地閃過寬刀,手中長劍回轉,精妙的抵住刀背。

這番招式並非上台前戲班子排演的動作,武生不由得動作微頓,神色疑惑的看向與他對戰的少女。

卻見少女並沒有回應他的眼神,而是旋身一轉,一腳踹在他的刀背上,將他踹了個趔趄,自己反倒借著彈反的力道後撤出去。

幸而武生也是常年練習,下盤穩當,右腳迅速跨開,重重踩在台麵,瞬息穩住身形。

他察覺出眼前少女沒有按照排演過招的意思,單手將寬刀握住,大喝一聲,向前跳躍——那寬刀在他手中如鐵錘一般,直掄季棠門麵!

但這動作在季棠眼中卻像是放慢了無數倍,破綻百出。

少女並不後退,反倒是腳下一滑,整個人身體後仰,脊背擦著地麵滑下去。

持與左手的木劍翻轉,精準的在寬刀落下之前,抵住武生腹部。

寬刀砸落,慣性極大,武生腹部被狠狠刺了一劍,直接將幾分纖細的桃木劍挫斷。

半截劍尖兒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兩聲碰撞。

整個茶樓一時鴉雀無聲,甚至連屏風後麵本該在對局結束時重拍驚堂木的說書老先生都呆愣住:

這跟之前任何一次演出都不一樣啊!

原本台上兩個角色,應該先演繹一場刀劍爭鋒,難分勝負的戰局,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領,表演各種賞心悅目的劍招刀法,伴隨著說書先生慷慨激昂的解說,逐漸升溫到白熱化,兩人皆是拚儘全力,直到最後,季棠才以半招之差,微弱的優勢勝出——

你來我往,驚疑懸念,扣人心弦!

才是一場好戲!

可現在這算是什麼?

過了還沒有兩招,就結......結束了?

季棠手裡的劍還斷了?

說書老先生的手懸在驚堂木上空半晌,落也不是,拿也不是,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片寂靜的碧源茶樓之中,極突兀的,響起拍巴掌的聲音。

一下,兩下。

聲音不高,但速度緩慢,故而茶樓中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晰。

這巴掌聲像是撕破了寂靜似的,滿堂茶客慢慢回過神來,幾道稀稀落落的掌聲接續,也隨著拍起來。

越來越多的鼓掌聲,彙聚成哄堂叫好:

“精彩!”

“太厲害了!原來是這樣完成的嗎!”

“天衣無縫!流暢如水!”

“不虧是季大小姐!不愧是春蘿姑娘!”

茶樓中的聲音如浪如潮,重新翻滾至鼎沸。戲台上的武生向後退開一步,伸手欲將滑倒在地的少女拉起來。

少女卻擺擺手,婉拒了這好意。

茶樓東南角,小帽子商客看著坐在自己對麵,捏著塊甜糕正往嘴裡咬的青年,呆了半晌,才緩緩抬手,將因驚愕而張大的下巴合上。

青年卻沒事人兒似的,仿佛方才一片寂靜中突兀拍巴掌的人不是他似的,慢吞吞的咀嚼完嘴裡的甜糕,才側首,看向小帽子,問:“你們裴州這個季姑娘,是左撇子?”

小帽子:“......啊?”

青年掀起眼皮:“她用左手拿劍呢。”

“哦,這個啊——”小帽子立刻反應過來,點頭道,“聽說季大小姐確實左右手都能拿劍。不過這演出......想來是春蘿姑娘為了效果逼真,特地練的左手劍!”

“恐怕得吃不少苦呢。”

青年點點頭,沒有說話,左手無意識的撥了一下掛在衣間,顏色瑩白的方形玉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