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訴衷腸(1 / 1)

“不要……你快放開他,放開他!”她猛然驚起,摸著心口,許久才從噩夢中回神。四下看去,身邊早已空無一人,她急切地喊道:“阿寧?”

虛掩的屋門被人推開,晃進一個身影,正是江破雲。他背光而立,嫁衣散亂,手臂支著門邊,如同一隻斷線的風箏,下一秒就要飄落在地。

她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隻有心臟在不住地狂跳,一下下地拽著她眼皮的神經。她試探地喊了一句,“阿寧?”

江破雲身形一頓,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她走去,坐在她的身側。

他將她攬入懷中,讓她靠著自己的肩窩,輕拍著她的後背,輕聲道:“阿闖,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環抱住他的那一刻,葉闖被一種患得患失的恐懼所淹沒,鼻頭一酸,淚水不住地湧出,她委屈道:“你去哪裡了,為什麼又丟下我一個人?”

“我……”

葉闖又將他抱得緊了些,“我夢見你死了。”

罕見的,他沒有再柔聲安慰她什麼,隻有沉默以對。

“阿寧?”她抬眸,望向他的眼眸,“你怎麼了?”

他的眼眸宛如一潭死水,無論再怎麼翻攪,也掀不起任何波瀾,如此靜謐的死寂,卻在她的心裡炸出一聲驚雷。

她試探著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一次,她終於認清了事實。

他瞎了。

“江寧!”葉闖摁住他的雙肩,“你看著我,你看我啊!”

而那雙眼睛再怎麼努力,卻始終無法準確地看向她。

江破雲蹙起眉頭,側耳愣了片刻,“阿闖,你說什麼?”

聾了,他也聾了。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她沒有發現?

“阿寧,你到底怎麼了,能不能告訴我?”

江破雲卸了力道,緩緩落入她的懷中。他的麵容被亂發遮住,隻露出一雙泛白的薄唇。

葉闖看得出他病了,不知病因,卻病入膏肓。

“你說話,阿寧,你說話啊!”

江破雲看不見,卻試探著對上了她含淚的目光,他張了張嘴,嘶啞的氣音湮滅於生澀的喉管,隻囫圇出幾個殘缺的字眼。

她點點頭,抿起的雙唇顫抖著,淚水快要溢出眼眶。他聽不見也看不見,無論她再怎麼哭喊、再怎麼落淚,他也絲毫得不到她的回應。

不忍讓他身陷這片無儘的黑暗,她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以為……能撐得久一些,起碼不是現在。”

他猛然噴出一口血來,嗆得連連咳嗽。葉闖能感受到懷裡這具身軀在猛烈地顫抖著,如同催命一般讓她恐懼不已。

她眉頭緊皺,欲拭去他唇邊的血,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過。

“阿闖,我擁有無瑕真元,這你是知道的,”他的氣息逐漸沉重,胸膛費力地起伏著,“而擁有無瑕真元的人,沒有一個好下場。他們往往擁有常人難及的天賦,卻總是英年早逝,你知道為什麼嗎?”

葉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不忍再聽下去,未知的恐懼快要將她吞沒。一切的一切,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無不在告訴她一件事——她終將會失去他。

“因為生心。無瑕者,生心便死。每每動心便受反噬,心脈受損,壽命減少,五感儘失,直到內力枯竭方可解脫。”他的目光緩緩滑落,隻虛虛地籠罩著某處,眸光似明似滅,“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將心愛之人殺死。如此一來,他們便再無生心的可能,也不會受到反噬。所以擁有無瑕真元的人為了保命,要麼修無情道,要麼一次次地殺死令自己心動的人。”

“而我始終不能這麼做,阿闖,我怎麼忍心殺你。”話未說完,他竟是又嘔出一口血來。耳鳴陣陣,撕扯出一片殘缺的清明,讓他逐漸聽到了她的抽泣。

觸目驚心的紅與夢中所見的場景相重疊,那股血腥之氣衝入她的鼻腔,快要將她扼死在原地。她沙啞地問道:“那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阿寧,我不要你再受苦了。”

明明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那樣溫存,彼此調情著,在對方耳邊說著纏綿悱惻的愛語。此時卻又到了心腸寸斷的時候。

除去一個無情道,還有無瑕真元,她想跟他長相廝守,想要他長命百歲,為何就這麼難?

“阿闖。”

她垂眸,對上他的目光。

“千百年來從未有人破解過無瑕真元的詛咒,我是注定要死的。”

葉闖咬牙道:“那你就做這千百年來的第一人,我不許你死。”

“連元坤仙君都未曾做到的,你我又能如何呢?”他落寞地笑了一聲,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光,“他破開十八外洞天,撕裂三清結界,來到混妖之地,隻為取一滴白鳥之血,來破解無瑕真元反噬,而白鳥乃萬妖之首,依塗靈樹而生,擁有世間最強的妖力。仙君一去不返,葬身於妖界,後世再無一人肯破無瑕真元。”

“白鳥……”她思索片刻,自己擁有織夏的血脈,理應擁有白鳥之血,“阿寧,我可以救你,用我的血!”

江破雲搖搖頭,“你糊塗了,阿闖,你是人,怎麼會是妖?”

葉闖也不管兀檮說得是真是假,為了讓他相信自己,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急忙解釋道:“我沒有在說笑!你還記得你問過我為何不會用運雷訣嗎?因為我是白鳥的後代,天生就能禦雷。你之所以感受不到我的妖力,是因為我的妖力被心籠封起來了!”

她扯開自己的袖口,將腕上的圖騰露出,讓他摸到那個血色脊印,“我見過妖祖兀檮,是他親口說的,我是白鳥的後代,還給我留下了這個東西。”

江破雲沉聲道:“你果然是……”

“什麼?”

江破雲抿唇一笑,“是我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她仔細地思索著,無情道與心籠,無瑕真元與白鳥之血一一相應,怪不得他們相互吸引,原來一切早有定數。

她心念道:“原來,我是注定要救你的人。”

他的手掌虛虛地覆蓋在她的腕上,手掌的溫度安撫了她慌亂的心神。一股涼意鎮住了攢動的圖騰,那一瞬間,葉闖躁動已久的真氣全部沉靜下來,緩緩地落到了地上。

久違的感覺又來了。

冷得像是置身於暴雪之中,心殼被萬裡冰封凍碎,迸裂千萬顆碎茬,紮進指縫,橫穿皮囊,刺進每一絲毛孔裡。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總是在她刻骨銘心時出現。

在洛南重逢時那驚鴻一麵,在靈識之中將他刺死於劍下,在溯靈泉中看到他的真元被生生分離,在鬼村看到他被虐殺的屍體,還有三年前在錦州初見他的那一眼。

五次。

每一次出現這種感覺,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生動了幾分。

隻是這一次不一樣,隻碎了半刻,便重重封鎖了她的意念。眼前之景忽虛忽實,讓她一瞬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她晃晃腦袋,努力找回神智,“阿寧,你要如何用這白鳥之血?”

江破雲摁住她的手,緩緩道:“不急,阿闖,我的真元尚且無法承受白鳥之力,再等些時日,等我恢複些再說吧。”

她皺眉道:“可是……”

江破雲知道她要說什麼,隻默默地回握住她的手。半晌,他抬眸望向她,眸中淌過一涓溫涼的柔光,“你看,我又能看見你了。”

他伸過手去,攏過她垂落的亂發,“阿闖,你怎未曾注意到,我也能聽見你的聲音。”

無瑕真元的反噬沒有將他的五感一次性砍掉,隻是一點點地剝奪、退回,如此往複循環,如受滴水之刑,沒有希望可言,卻也不至絕望之境。

葉闖緊咬下唇,撲在他懷裡失聲痛哭。哭到力竭,她與他一同倒向榻間,無聲地相擁著,等待萬物昭陽,等待一束天光將瀉,塵熒落於窗欞。

“阿寧,明日便是我的生辰了。準確地說,是今日。”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今日之後,你便是二十一歲的姑娘了。”

“阿寧,我爹答應我,他再也不會把我關在這兒了,”她縮著脖子,整個人蜷入他的懷中,手指勾著他的發梢,在掌心一圈圈地打轉,“我爹說,江湖之大,他讓我去闖,去看遍山川河流,去嘗人間百味。”

翱翔於九天的神鳥怎會囿於這一方囹圄,她是勝比驕陽的少年郎,驅過春光,扛著朗月,腰間有彎刀,平過江湖的刀光劍影。她終將鋒芒畢露,小小的越陵困不住她。

而能與她並肩同行的,隻有他一人而已。

“你願與我同行嗎,阿寧?”

此時天光乍泄,他看到窗外槿花已凋。

*

一個時辰後,九品堂上上下下都忙活起來,平常緊密的大門如今向百姓敞開,共邀他們來此盛宴。三盧是出了名的能聊,三張複製粘貼的臉同時說起話來,片刻就能給人忽悠進去,葛禦齊不說話,但冷麵往那一杵,問你進不進去,饒是再大膽的人也得點頭。

葉川也在門口張羅著,甭管認不認識,都能好賴地寒暄一兩句。

譬如這位臉熟的劉老漢,次次不落地來吃席,每次都帶個布袋,就等著從桌上偷一隻羊腿、拔一塊肋排,捎帶回去當兩日的口糧。

葉川看破不說破,讓下人帶劉老漢去一桌純肉宴上落座。

冷清的後山也熱鬨起來,蘇堯紅姐弟倆在屋外不停地忙活著,幫李曳星和張世亮把竹林裡深埋的酒壇挖出,分出二十來壇小酒缸依次倒滿。

酒香間雜著桂香的甜,一縷縷地飄香屋內,鑽進了葉闖的鼻子眼兒裡。

葉闖吸吸鼻子,心滿意足地抻了抻胳膊,打了一個震天響的哈欠。

江破雲眉頭一皺,也悠悠轉醒。

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一眼,忽而捂嘴輕笑起來。

葉闖眼角的淚痕未乾,剩下幾朵白片粘在眼角,甚是喜人,所以江破雲不厚道地笑了;而葉闖不明所以,隻覺得他笑得好看,就不自覺跟著笑了起來。

江破雲替她擦去那些白屑,提醒道:“你的生辰宴快要開始了吧?”

葉闖點點頭,在他懷裡待了一會兒,才肯起身。她翻身下床,走到檀木櫃前,翻出一個四方牡丹金雕木盒,揭去封條,裡頭盛著一件赤領玄錦勁裝,葉闖將方盒放置旁處,雙手捏起勁裝的肩頭一抖,重裝砍落三千塵土,打出一聲轟響。

她細細打量這一件會武服,隻見應龍暗紋印於胸前,正怒目前視,龍身繞過左肩,龍尾橫過背身,龍鱗隨光而動,變化萬千,宛如一條真龍攀附於身。

往年的會武服可沒這種做工,她向江破雲瞥了一眼,她爹定是因為女婿來了,才這麼重視這場會武的吧。

葉闖將那件勁裝往身上胡亂一披,有模有樣地打起拳來,腳下生風,一溜煙閃到江破雲身前,展示著她這套新裝扮,“阿寧,我這一身如何?”

江破雲起身,理過她的衣領,“很適合你。”

兩人如此貼著對方,一個專心打理著衣裳,一個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唇瓣。葉闖咽了一口唾沫,“阿寧,今日我要在台上展示武藝,到時候你給我捧場好不好?”

他並未意識到她在說話,眼簾依舊垂下,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葉闖雙手貼著他的腰際,緩緩地晃了幾個來回,直到他的目光回落到自己身上,她湊得更近,嘴巴張大,無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江破雲疑惑地看著她,直到她重複念了三四次,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看著你?”

葉闖點點頭,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明白,隻自顧自地說道:“你要看我,一刻不停地看著我,視線不能離開我一分一秒。”她仰起頭來,星眸英眉間流淌著璀璨的明媚,而這明媚之中藏著一抹無可奈何的悲戚,“我要送你一個驚喜,你一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