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思我(1 / 1)

翌日下午,葉闖正躺在樹杈的分叉上,背靠著帝休樹的枝乾,一腿屈起,一手搭在膝蓋上握著劍,另一隻腿蕩在半空亂晃。她嘴裡叼著狗尾草,百無聊賴地低頭說道:“呦,小仙君。”

江寧站於樹下,微微抬頭,望向仰臥在鬱鬱樹枝間的少女,眼中不見任何情緒。依舊是那般的矜貴清雋,不染纖塵。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葉闖翻身,從高高的枝乾處一躍而下,旋起一陣清風。她舉劍,在身前一橫,說道:“請賜教。”

而江寧指尖一揮,砍枝為劍,手腕一壓,嘯出一道劍芒。他寡淡地說道:“我還未問過你的姓名。”

葉闖吐去狗尾草,單腳一踏,飛身刺去,與江寧揮來的劍意相抵,回答道:“等我贏了,再告訴你。”

江寧巋然不動,而揮劍迅疾,讓人難以招架。他的動作看似輕柔飄逸,宛若蜻蜓點水,實則劍勢淩人,逼得葉闖連連後退。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劍被打掉,斜插入地。

江寧提劍,直指她的心口,淡然道:“你輸了。”

葉闖隻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呢喃道:“我輸了。”一層淡淡的緋紅浮上她的麵頰,又延伸到她的耳垂。

從來不服輸的她,也有了甘拜下風之人。

他單手一揮,將木枝化散。

“你既跪我兩次,我便還你兩願。你可還有什麼要求?”

要求?葉闖看向他,抿著唇,不知在躊躇什麼。

要了他!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霸王硬上弓!葉闖雙拳緊攥,無能怒吼。

“我……”她把話咽下,再吐出的已不是真心,“我還想與你比試一次,明日,此地此時。”

江寧垂眸,就算是默認了。

翌日,兩人依舊在帝休樹下比劍,一招一式,打得有來有回。

葉闖深知他有意讓著自己,內心有些彆扭,但轉念一想,若是江寧認真起來,他們未必能過半招,倒不如她也裝得弱些,再黏他一段時間。

“你的心思不在劍上,”江寧將風悅一挑,再次擊落她的劍,“這是大忌。”

葉闖的心思被他點透,倒也不忸怩,隻深深地看著他,心念道:“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何處?”

葉闖一驚,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聲!她捂住嘴,往後退了幾步。

江寧收劍,緩步向她邁去,望向她風雲湧動的眼底,輕聲問,“你想靠近我,為什麼?”

這一問,同時問住了兩個葉闖。

二十歲的葉闖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上你。

十七歲的葉闖不明所以,她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二十歲的葉闖回想著,我不知道嗎?

不知道自己隻願為他臣服,不知道自己隻為他而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使出渾身解數隻為他能望向自己一眼。不知道自己苦練劍術隻為有朝一日能夠再與他比試,不知道自己下意識把他占為己有,不知道自己三年來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就在眼前。

想抓住那個遺世獨立的神仙,又想讓那個墜落神壇的少年重回巔峰;想與他混跡江湖同行天涯,又想與他並肩立於萬象之巔;想將他淡忘於紅塵往事,又想與他圍爐煮茶共話桑麻。

——我不知道。

江寧不言,隻瞥了她一眼,將手背虛虛地覆在她的側臉,輕言道:“你想要這個,是嗎?”他的指節透著微微的涼意,輕點過她燒紅的臉頰。

葉闖呼吸一滯,隻覺得那雪香如霧,在她心中蔓延,絲絲縷縷,縈繞不去。

她下意識伸出手去,卻被江寧不著痕跡地躲過。

江寧偏過頭去,凝目靜望,淡淡道:“旁的,我也給不了你。”

仙君不食情愛,所以並不知曉,他那輕描淡寫的一下,不是恩澤,而是不自知的撩撥,讓人難以自拔。

她那顆七情六欲皆失的心,就此為他而振動。

“你再跟我比一場吧。”

葉闖從仙木叢中竄出,站在江寧身後,如此說道。

江寧坐在蓮池邊,將蓮子在手中碾碎,扔向池中。蓮池磷波蕩漾,有錦鯉躍出水麵,在空中劃出一條虹帶,又撲入水中。

他身披織錦華緞,腰係流雲珠墜,鎏金冠綴著翠珠,與衣角處的青竹壓紋相配。青雀繞身,銜其發以玩樂。

天人之姿,仙醉之景,如夢似幻,鐫刻在她的心田。

他不答,也不向她望去一眼。

“就一場!”

葉闖站在瀑川腳下喊道,抬頭去看那靜坐於花潭的江寧。

飛瀑直瀉,熏風氤氳,化開千水萬重。瓊枝遮月,碧蓮搖香,揉出一汪旖旎。他眉目低垂,眼中噙著一抹笑意,仙衣渺渺,映在這月色之下。

他仍不言。

“一場都不行?”葉闖跟著江寧一路走上了降霄殿,誰知還沒摸到降霄殿的大門,就被一陣狂風掀翻在地。

江寧終於回身看向她,冷冷一問:“我已滿你兩願,你為何還不走?”

她一挑眉,雙手環胸道:“就不走,我就纏著你不走了。”

他淡然一瞥,轉身道:“降霄殿不留你。”

那殿門轟的一聲,把她擋在外麵。葉闖望向那聚在殿門之下竊竊私語的仙門弟子,一抬頭,不可一世道:“你們鬱離仙君讓我在此等他,你們該乾嘛乾嘛去!”

“你放屁!仙君從不讓人進他的寢殿。”一個少年指著她,很是憤恨。葉闖認出此人正是在會武上挑釁他們的那個法修程以璟。

一想起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兒,葉闖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捏準了他看自己不爽,也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姿態,衝他呸了一口。

見他要衝去打葉闖,剩下的幾個道修子弟都攔住他,把他拖走了。程以璟撲騰著兩腿,吼道:“你彆得意!”

葉闖嗤之以鼻,雙手環胸,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之中,才鬆了口氣。她在殿前來回踱步,不時扒著門縫向內張望。

一個時辰過去,葉闖等得心煩,踢了踢門口守著的朱雀石像。

突然,那石像動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葉闖回頭,見七步遠處站著一隻仙鶴,正衝她頷首。葉闖思索片刻,遲疑地回了一個抱拳禮。

仙鶴衝她啼叫一聲,用喙輕啄了一下殿門,殿門轟然而開。

她悄聲問道:“你這是讓我進去?”

仙鶴又是鳴叫一聲,拍翅而去。

葉闖清了清嗓,試探地踏進門去,就在她踏進門的一瞬間,殿門猛然合上。眼前一片金碧輝煌,晃得她兩眼生疼。

降霄殿,神霄絳闕,華光溢彩,玉瓦貝闕,雕欄飛甍,自她眼前浮現出一潭蓮池,蓮池正中有一玉座,座旁立著風悅。她試探著探出手去,卻穿身而過。那蓮池時隱時現,透出一道金階。

四下無路,她隻得走上金階,越向上走,這雪香就越濃鬱。飛魚從她身邊飄過,畫出一道流光。葉闖抬頭,見穹頂如繁星點點,鬥轉星移之間,這殿內換了一幅天地。

仙鶴長鳴,翩飛在這無垠之下,自她身邊漫過道道金彩,直飛而去,縈繞至他的周身。

江寧側臥於榻上,一襲月衣輕似薄紗,漾在這玄境之中。他枕著手臂,一手垂落在榻沿,那隻手的腕骨凸起,骨節分明,手背埋著道道青筋,指尖泛白,似在點著空中輕霧。

墨發傾瀉而下,幾縷盤臥在他的頸側,落於白玉之上,另幾縷蜷在他的腰窩,藏於薄紗之中。

葉闖躡手躡腳地走去,想撥開他耳側的發絲,卻被一陣雪香迷住了。

“好香。”是他身上的嗎?她傾身,在他頸側輕嗅。

——不是。

她隻聞到了他的心動。

他指尖一顫,悠悠轉醒,清眸染著一層不可道的薄霧,細細地擊鑿、錘煉、雕琢著她。

葉闖心頭一涼,慌忙解釋,“我……”

一縷柔風吹進,倏然間變成一頭巨龍,血口大張,要將她吞入腹中!

他兩指一揮,將那風龍斬作齏粉,衝葉闖問道:“你是如何進來的?”他一攏青絲,眉目間清冷依舊,隻不過此時聚起秋水一汪。

“那隻仙鶴,門口的那隻仙鶴。”她指向殿門處,語氣真誠,雙目熾熱。

江寧蹙眉,怔怔地看著她。

那隻仙鶴是他一縷神識所化,承載著他的意識。若它邀請葉闖進來,那就說明……

“是我?”江寧沉吟,良久才肯抬眼看向她,“是我邀你進來的。”

她心尖酥麻,心底酸癢,輕聲問:“你為何想邀我來你的殿中?”她蹲在他身前,手指扣著他的衣角,牽動著他滑落的發絲。

“我……不知。”他扯過袖口,身子向後傾,避開了她熾熱的目光,垂眸道,“你出去吧。”

“不出。”葉闖傾身向前,膝蓋支在榻邊,一手摁住他的袖口,與他四目相對。

他咬唇道:“出去。”

“偏不。”葉闖又湊近他幾分,隻覺得暗香縈繞,攪得她神魂顛倒。

江寧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見脖頸處紅符一閃,痛得他悶哼一聲,向後仰去。

葉闖手疾眼快,摟住他的腰往前一撈,將他攬入自己的懷中。一時間,清輝靜湧,纖塵盈動,兩人心跳相擁,呼吸相撞,皆是慌了心神。

那香又出現了。

“是你……身上的嗎……”她頭腦一昏,撲倒在他身上,耳畔貼著他的心口。

——不是。

她隻聽到他的體溫。

葉闖一睡了之,而江寧還醒著。他木然地盯著穹頂,雙手想推開她,可又僵在半空不動。此刻,那道血色的符文再次一閃,江寧眉頭緊皺,緊咬下唇,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橫放在身側。

江寧呼吸微亂,雙目失神,呢喃道:“怎麼會……”

我怎麼會為她心動。

他起身打坐,掌中運氣,符文萬道,映著赤紅的血光,直取他的心脈。

二十歲的葉闖凝望著他,看著二十歲的他為生心而方寸大亂。她想跨過這時間的深淵萬丈,問他一句——

“你為何拒我於千裡之外?”

月下,她望著庭中舞劍之人,如此說道。

江寧收勢,淡淡地說:“你醒了。”

“那香是什麼香?”葉闖望著他,念道,竟如此令人心向往之。

“安神香。”

“你為何點安神香?”

江寧淡漠如許,他抬眸,冷冽道:“修無情道者必須安息凝神,才能曆過仙劫。”

道者入乘化必須曆劫一次,成功則飛升,不成,則萬劫不複。

他要曆劫,一道死劫。

她不明所以,倚在欄杆處,挑眉道:“你若給我舞一段,我便再不叨擾你。”

江寧聞言,舉劍起勢,點腕,衣袂如飛,刺劍,行雲流水,旋身雲劍,如振翅之蝶。劍風緩緩,旋起梨花千萬,劍虹翩翩,刺破月華一團。

他負劍而立,如芝蘭玉樹,又如蒼鬆翠柏,隱於皓空之下。

“還有呢。”

葉闖知道他在說自己心中所想,索性說道:“我想喚你阿寧。”

江寧眉心一皺,剛欲開口,頸側的血色符文又是一閃,揉碎了他的心神。

她見氣氛不對,話鋒一轉,思索道:“這個不行……那你便給我取個名好了。我行走江湖,不便以真身示人。”

“是啊,你還戴著麵紗裝神秘呢,”葉闖看著那個裝模作樣的自己,冷笑一聲,“你就等著後悔吧。”

江寧搖頭,“我又非你父母,如何給你起名。”

她咂摸著嘴,漫不經心道:“那若是隻有你能叫的那種呢?”她湊上前去,緊盯著他的雙眸,“你一喚我,我就會出現的那種。”

江寧脫口而出一句——“葉卿卿。”

聲音很輕,但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裡。

“什麼意思?”她雙眼澄澈,歪頭看向江寧。

江寧欲言又止,自他耳根燒起一枝寒梅。

——卿卿為愛也。

江寧偏過頭去,輕聲道:“你還有一願,最後一願。”

月落如催,棠梨漸敲,心鼓震。

——為誰?

“你。”葉闖如此說道,然聲不穿空,到不了他的耳畔。

十七歲的葉闖不知掩去何等心事,隻釋然笑道:“明日,那刻,你我在那樹下最後再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