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仙人(1 / 1)

葉無雙見她一臉癡樣,打趣道:“你剛剛用的招式真厲害,這又是誰教你的?”

葉闖搖頭,她的確是在危急緊要的關頭突然悟出的那一式,當時隻覺得心如止水,全身的經脈無比舒暢,痛快地使出了自己的全力,倒沒想到自己這麼厲害。

也就是說,她稀裡糊塗地打了一場毀天滅地的硬仗。

葉無雙挑眉,偏頭打量著她手裡的醉千秋,眉頭微蹙,不自禁地撫上了劍身。她欲開口,卻被一道帶著殺意的劍氣逼退幾步。

片刻之間,劍身已斜插入地。那劍鋒並未觸碰到葉無雙,卻在她臉側劃出一道細微的血痕。

“葉無雙!”江破雲飛身擋在葉闖身前,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手架著昏迷的康信安,冷言道,“你休想動她。”

葉闖收劍,從他手中接過康信安,戒備地看向葉無雙。

葉無雙癟嘴道:“江小公子這是做甚?我要拿她一樣東西不假,又沒說要她的命。那日在昆侖關,我還手下留情了呢。你說是不是,小毛孩?”

“那你為何引我們來此?”他猜測葉無雙為進入溯靈泉而獲得了逆輪回生之術,在洛南時要用到葉闖身上,而計劃有變,她並未成功使用此術。

葉闖注意到他用的是“引”字,這就說明葉無雙綁來康信安不是為應付春姚,而為誘引他們進入桃花嶺,而且是要引他們共同來此,不單是自己一人。

如果說在洛南相遇實屬偶然,現今引他們進入這桃花嶺又是意欲何為?

“江小公子真是漂亮又聰慧,我也真是瞞不過你。我引你們來此,當然是為了……”

——讓你們進這溯靈泉啊。

葉無雙眼中凶光一閃,飛身向前,一掌拍入江破雲的胸膛!

江破雲躲閃不及,生生接下了這一記,他眸光一黯,如同斷線的風箏,無力地向後仰去。

“江寧!”葉闖鬆開康信安,伸手住接他的身體。

下一秒,萬朵桃花聚成一個巨大的水球,將兩人包圍起來。葉闖隻覺得神智昏沉,她努力睜開眼睛,把江破雲護在懷中。

兩人殘血相融,自水中升起一道輝光。

她回神,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道屏障之前,周身一片澄澈,而往事如畫,在她麵前徐徐展開……

那年凜冬,一位十九歲的仙君橫空出世,尊號鬱離,意為君子淩寒,高風亮節。

次年春分,此仙君以自己冠禮為由,誠邀八州誌士來錦中會武。

葉闖那時年僅十七歲,卻已在九品堂被緊閉了十年之久,她一聽說有機會能進仙門百家看看,二話不說就逃出了門。

葉闖記得無比真切,就是在這一天,她遇見了江寧。

兩岸人家悠悠,一派春和景明。順著錦江一路向西,有一顆扶桑樹,扶桑樹後是過仙門,過仙門一過,才算到了錦州。

仙門為接待遠客,在州外的錦江布下客船迎客,她隨便踏上一艘,那小船一晃,順著錦江往前行去。葉闖提劍站至船頭,紅衣勝血,為這江南水景畫上了淩厲的一筆。

兩岸巉岩林立,飛廊連天,日輪瀉下一筆金光,於這山穀間暈開。

輕舟逶迤,舳艫相接,浮於錦江之上。扶桑靜立於過仙門前,葉片熒光,簌簌而落。葉闖抬頭,隻見一位白發神仙站過仙門上,拂塵一揮,打開了這扇巨門。

十二位仙娥自門內飄然而出,個個簪星曳月,霞裙月帔,裙帶凝香,步步生蓮,圍著眾人翩翩而舞,遠處綺閣盤立,素輝雲起,乾坤浩然,山水如墨。

眾人何曾見過此等仙境,隻呆傻地怔在原地,好似誤入夢境。

叮——叮——

禦劍而飛的劍修、令符而行的符修、金身護體的體修、煉丹的丹修和念訣的法修,一齊現身在眾人麵前,浩浩蕩蕩自天而落。一時間萬劍齊鳴,千陣齊開,百符同起,大有遮天之勢。

咚——咚——

擂鼓聲漸起,震懾眾人。此刻,眾人身後浮現出一座巨山,半山腰處雲霧環繞,原是一處觀台。玄彌山,武靈台,謫仙臨凡,蒼生俯首。

眾人屈膝,以迎仙君。

“拜見鬱離仙君——”

葉闖反應慢半拍,見眾人早已俯身跪拜,隻得低頭單膝跪地。她偷偷抬眼向武靈台上望去,隻見一人豐神俊朗,身長鶴立,正是仙門少主江寧。

此情此景已過三年,然而此時的葉闖仍如同那時的自己一樣,如此為他駐足仰望。那道清影似月下空竹,又似雲中仙鶴,如此遙不可及。

天仙若此,我亦猶憐。

她想,康信安說得對,見過神仙,眼裡便再容不下彆人了。

葉闖隻覺得自己隻是他所俯瞰的芸芸眾生之一,她與他之間,隔著人、仙之間的萬丈深淵。即便他從高台墜落,她也難以觸及他的衣角。

咚——咚——

鼓聲又起,一位道友飛身至會武台上,雙手抱拳,喝道:“仙門百家武行門王虎,給各位獻醜了!”

他兩腳開立,大喝一聲,丹田運氣,出式行雲流水,掌風呼嘯,旋起陣陣狂風。收勢,再抱拳一拜,飛身下台。

“好!”

一老者從葉闖身後輕功一踏,落到台上,抱拳道:“我乃靈山派蓬老也。老朽身子骨尚可,給各位耍一段罷!”

老者從袖中抖出一根長棍,砰的一聲,猛然砸向地麵!長棍在他的手裡如潛龍入空,變化無極。老者將棍往地上一戳,將自己支在半空,轉動著手中長棍,在空中蹬出了百擊無影腳!

眾人喝彩,老者剛落地,又由一人閃身而出。

“仙門蓮台山丹師藥曦參上!”她凝力一踏,飛到空中,掌中運氣,催動著丹爐,片刻之間,天地異象。藥曦向天一指,大喝一聲:“開!”

霎時間,有萬道金光從丹爐中爆開,一紅一藍兩顆丹藥同時麵世。

“她居然能同時練出生丹與死丹!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估量。”

“還有我呢!萬生門常悅,這廂有禮!”

又有一人從百家中瞬身而出,她雙掌攤開,周身靈氣沸騰。十二道符籙從她掌中飛出,化作火鳳直衝天去,業火狂吼,焮天鑠地,似要將一切灼燒殆儘。

“還有我程以璟!”

少年雙手捏訣,腳下真氣騰升。雲層崩裂,開出天光一片,九九八十一道陣法直落地麵,頃刻間地動山搖,碎土橫飛,驚得眾人齊齊歪倒。

他傲然道:“你們這些人,有沒有一個敢出來與仙門百家相對的?”

大地顫動,威壓四伏,眾人嚇得不敢作聲。

葉闖握緊手中的劍,向武靈台上望去,隻見江寧勾唇一笑,眼中意味不明。

“去,葉闖!去——”葉闖看著那個半跪在地的自己,大吼道,“讓他看見你,讓仙門百家認識你,讓天下人記住你!”

葉闖起身,提劍,在這天崩地裂之中,一步步向會武台上踏去。

“無門無派,葉無名,前來賜教!”

她俯身,飛空一踏,站於天地之間。她深呼一口氣,一道雷從她的手心蔓延到劍身,彙到劍尖,聚成一團鳴雷。

轟——

乾坤靜息,萬物凝神,此間唯有驚雷湧動,炸裂了層層黑雲。萬壑雷霆彙於她的劍尖,列缺驚動,刺破天際!

“雷起!”她猛然舉劍,向地麵砸去——

劍身半截入地,劍尖凝成的雷光向四周蔓延,直接將會武台擊個粉碎!她單膝跪地,手握劍柄,淩神盯向前方,周身凝成光團,衣袂在暴起的真氣中狂舞。

倏然,她拔劍而起,劍勢由疾變緩,挽劍、撩劍、刺劍,招招遊刃有餘慢而不怠,碎土隨劍風而動,聚成一團。葉闖摁劍,一斬將碎土殺得灰飛煙滅。

殘雲飄落,粉塵漫天灑下,將這一方仙境暈成飄渺,隻剩金光一道,落到那負劍而立的少女身上。眾人驚魂未定,紛紛癱倒在地,隻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身影。

驚世一劍,隻為紅顏。

葉闖抬頭,向那武靈台上望去,卻不見江寧的身影。她落寞地垂下頭去,隻轉身默然離去。

此時觀察這一切的葉闖突然發現一個盲點:她為了不被識破身份,帶了麵紗。也就是說,她這一劍即使再驚豔,江破雲也記不住她的臉,因為她把臉遮住了!

“天煞的葉闖——”她恨鐵不成鋼,滿口的牙快要咬碎了,徒勞地拍著大腿,“怪不得江寧不認得我……你真聰明!”

不過,她原先以為江寧隻是看了一半便走了,多虧了這溯靈泉,她發現自己在用出那一式的時候,他分明是看呆了片刻。

三年前的葉闖自然也沒讓未來的自己失望,她看似垂頭喪氣,實則內心想出了一個絕佳的點子——挑戰江寧。

在這錦中找到鬱離仙君實在是件太容易的事了,隨便找個人一問,他都能羞紅著臉給你指一個方向,你隻需順著這個方向一路飛奔,就能看到一個清俊的背影,然後——

偷襲他!

葉闖出劍刺向他的後背,劍光一寒,被他側身躲過,她手腕一轉,瞬間將劍調轉一個方向,向江寧心口刺去。

然而,就在即將觸碰到他衣服的那一瞬間,葉闖隻覺得心臟一震,竟然被定在了原地。

如此強大的真氣!

風悅肅殺難藏,直衝她的咽喉。

江寧冷聲道:“你是誰?”

清風四起,抖落萬朵花瓣,在天地之間淩空飄搖。他的身後,化開一筆仙境。

葉闖沒看到他是如何出劍的,隻是那道凜冽的目光將她牢牢禁錮在這一瞬間,讓她久久難以回神。

冷硬的心殼被人輕輕一點,慢慢地、緩緩地揉出一道碎痕,化在春風裡。

隻一眼,僅一眼,便讓人終身難忘,魂牽夢繞。

江寧蹙眉,欲將劍尖挑開她的麵紗。

葉闖心神一慌,連忙避開,向後退了兩步,羞赧道:“我是想來跟你比劍的。”

靠!你躲什麼啊?這會兒你倒是反應過來了。葉闖瞪眼,恨不得穿過這層屏障痛扁自己一頓。

“你不適合用劍。”江寧漠然道,眸中不見任何情緒,如一汪深不可測的潭水。

這種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姿態不是刻意擺出的架子,而是讓人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距離感——那種近在咫尺,卻遙望而不可及的距離感。讓崇拜他的人更加奉他若神明,讓想博他一眼的人自覺窒息無力。

他收劍,靜靜地看著葉闖,問道:“你為何練劍?”

【葉闖,你為何練劍?】

幼小的葉闖揮舞著手中的木枝,笨拙地揮出,她說——

“劍,漂亮。”

葉闖望著他的眼睛,如此說道。

“劍是殺器,怎會漂亮?”江寧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轉手就要離去。

葉闖見狀,下意識就要去拉住他的手腕,說道:“等……”她倏然噤聲,隻覺得胸腔一震,魂魄似被人生生剝離一般。

她身形一晃,單膝跪地,勉強穩住身體。

江寧凝眉,回首斜睨著她,抬起自己的手腕輕輕甩到她麵前,垂眸不語。

這一截白皙的手腕突然閃到她的麵前,驚得她屏息凝神。她能聞到他腕處的雪香,清冷飄逸,如同長白山上挺立於懸崖邊的鬆柏,屹於眾生之巔,不為宿命壓枝。

他翻過手腕,將手腕內側展示給她。那一層皮肉之下,覆蓋著跳動的血管,一下一下,撥亂了她的心弦。

“你要碰,便碰。”

碰!葉闖,碰!她指向呆愣住的自己,無聲地咆哮著:上他!上他!上他!

可惜十七歲的葉闖尚且青澀,她哪見過這般場麵,隻咬唇,怯生生地看向他。

“我向你跪了兩次,你如何回我?”

神不跪眾生,她知道,但她不跪天地,不跪神仙,不跪王侯,隻為他跪了兩次。

江寧收腕,漠然道:“你想如何?”

“明日此刻,你我在這樹下再比試一場。”

他漠然不語,隻轉身,消失在萬花一瞬。天境旋來一隻孤鶴,在帝休樹下盤旋三圈,又振翅飛去,唯剩她一人跪在樹下,凝望著那一抹清影。

那孤鶴乘風而去,飛進了降霄殿中。殿中仙霧騰升,縈繞著那蓮花座。江寧側臥其上,手背托腮,偏頭去看那殿外的帝休樹。清風拂過,撩起他的發梢。

在他身後升起一團雲霧,無為先師真身現出,他須發儘白,手持浮塵,幽幽歎道:“殿下可還記得老朽在你未入道前,曾問過你的話?”

“哥哥!有人找你。”尚不到無為先師腰處的康信安拉住他的衣袖,招呼遠處習劍的江寧。

江寧那時尚且年幼,隻抬頭,衝那白發道仙作揖。

“老朽乃無為道者,奉爾尊父之命前來,所問一事。殿下,你是願當王侯,享儘榮華富貴;還是行大道,修煉成仙?”

他握緊手中的木劍,堅定地看向無為先師,說道——

“我心仍不變。”江寧如是回答,“無為,你且看我如何飛升。”

無為先師搖頭勸道:“殿下,仙君,情劫難渡啊。”

他垂眸,呼吸一滯,自他頸側浮現出一道血色符文,隨他的心境時明時滅。

“我非癡情人,兒女情長而已,情劫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