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麵(1 / 1)

“阿寧……”

“我已至絕境。”

她跪於渺渺天地之間,手中僅剩一把折斷的梨花木劍。瀑雪如刃,天命似箭,春風蝕骨,將她傷得百孔千瘡。

惡欲滾滾,化作魑魅魍魎,隻待心籠重開吞噬世人。此間,唯她一人立於蒼生之前。唯她一人,有資格拯救這天下。

她牢牢握住手中那把斷劍,直指百萬餘孽,一如當年那位鮮衣怒馬恣意江湖的紅衣少俠。在她的身後,埋葬著被隆冬扼殺的春天。

這是她最恨的洛南,這是最該死的春天。

*

五年前,洛州洛南。

春日載陽,塵鍍鵝黃,清泉繞渠,青苔慢生。洛南地處南北交界,常有遊人往來,小街簪花弄更是頗負盛名。不過要數最熱鬨的,還是那風月樓。顧名思義,良辰美景佳人做伴,自是風月無邊。

二層雅室內,說書人坐於案前,身著黑麻布衣,兩鬢斑白,神動色飛。他手握驚堂板,大喝一聲,正講到最精彩的部分。座下眾人皆屏息凝神,豎耳傾聽。

眾人之中,隻有一人不同——此人身靠椅背,姿態慵懶,手裡捏著一盞涼茶,偏頭望向窗外。

他一身玉白鶴紋錦衣,彆著歲寒青佩,青絲用雲紋玉冠束起,墜於腰側。他這身打扮素淨雅致,看似低調,實則全身上下都是價值連城的孤品。然而卻鮮少有人去研究他的穿著打扮,其一,他身法輕盈來去如風,旁人隻能瞧見一抹白影從眼前一閃而過;若是與他迎麵撞上,便隻顧得盯住那張臉了。

隻一眼,便終生難忘,再回過神來,他早已隱入塵世之中不見蹤跡了。

這位白衣玉麵的公子便是江寧,字破雲,乃仙門百家第一門——萬生門的少主。

江破雲喃喃自語:“這人……是想英雄救美?”

他看的就是白牆青瓦下一出鬨戲。

隱晦的小巷口,一個蠻漢把一女子逼至牆角,突然被橫空出現的紅衣人踢斷了腿,在地上疼得打滾。那紅衣人指著蠻漢,正義正詞嚴地說著什麼,巷口處圍了一圈看熱鬨的人。

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調在層間響起:“那人喝道:你們殺人放火打劫打家劫舍,今天是熊心豹子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江破雲聽了喜上眉梢,這聽書配上鬨事,豈不樂哉!

沒等那紅衣人說完,蠻漢惱羞成怒,突然從地上彈起,揚起如木樁般粗的手臂,做餓虎撲食狀捶去——

“陳虎大怒,拍馬挺槍來戰史閻羅,隻見長槍一刺,朝著史閻羅心頭刺去——”

那紅衣人連刀都不拔,赤手空拳便去迎戰。隻見他長腿一掃,輕輕鬆鬆就把他踹飛到十米開外的蓮池裡,砸出幾米高的水花。紅衣人讓女子順著巷口離開,自己護住女子後身,氣定神閒地站在街上。

江破雲微微失望,本以為二人的體型差足夠大戰三百回合,沒承想那紅衣人一招就解決了戰鬥。甚至連戰鬥都不算,就是單方麵的吊打。

正想著,故事卻突然來了轉折。

街邊倏然跳出十幾個身著破布黑衫的大漢,個個長著濃密的絡腮胡,手握彎刀,將那人團團圍住。

那些看熱鬨的旁人一哄而散,更是有小童連聲驚呼:“黑羅刹來啦——黑羅刹來啦——”

黑羅刹三字像是密咒似的,連閣樓裡的閒客們都躲到桌下,生怕被瞧見。一時間就剩下江破雲一人還倚著窗邊,悠哉悠哉地看這出鬨戲。

江破雲知道這洛南水城雖熱鬨非凡,卻也盜匪橫行。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黑羅刹,他們身著黑布留絡腮胡,膀大腰圓一身橫肉,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連官府都管他不得,當地百姓是又恨又怕。

一時間人聲鼎沸的大街竟鴉雀無聲,隻剩紅衣人與那十幾個大漢無聲對峙。江破雲無心去管,抿口茶當熱鬨看。

“姑娘,勸你莫要多管閒事,這小妮子欠了我們的錢,我們隻是和和氣氣地來討債的。”人群正中的黑漢說著,竟自覺占理。江破雲一聽,那紅衣人竟是個姑娘,這英雄救美的戲碼豈不是輪到自己的頭上?

江破雲猛然放下茶杯,翻身跳下,他輕功了得,隻一瞬便穩穩當當地落到紅衣女子身前,衣袂飄飛,旋起一陣清風。

“和和氣氣怎會對那小姑娘動手動腳,若不是這位女俠趕來,你們是不是要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啊?”江破雲高聲喊道,偷偷去瞄那女俠:她隻比自己矮半頭,身材修長卻無波瀾起伏之意,兩抹額發垂下,正隨風飄動。

身姿挺拔,眉宇英氣,墨發高紮,豪氣如許。除了平,應當是個絕色佳人。

江破雲暗自懊惱,自己也是眼瞎,竟把美人看成了男人。

“既然你愛出風頭,就讓你跟那王家一般下場!還有那個多管閒事的小白臉,我勸你滾一邊去!”

江破雲聞聲望去,隻見那被踹到池塘的蠻漢正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身上布滿了泥巴,布衫上還淌泥水。

江破雲輕笑,傾身在她耳畔低言:“女俠,真是好風範啊。”

為首的黑漢臉沉了半分,臉上青筋暴起,給身邊小弟使了個眼色。

江破雲乃萬生門少主,自是懂得些劍道法術,而眼下身無佩劍符文,麵對幾十壯漢,還要波瀾不驚地英雄救美,著實費勁。

他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地說:“知道我是誰嗎?”

那黑漢聞言便不敢輕舉妄動,得罪江湖人倒無所謂,萬一惹到了哪位仙門人物,自己可就遭殃了,隻得咬著後槽牙問:“你是?”

江破雲拉住紅衣女子的手腕,扭頭就跑:“是你老子!”

誰知那女子卻甩開他的手,猛然拔刀,與那衝上來的黑漢廝殺。

隻見她側身躲過砍來的攻擊,架起腰間近半百斤的銀製彎刀,飛身躍起捅穿了一個黑漢的天靈蓋,在半空中橫身一踏,利刃割斷了一排黑漢的喉嚨,霎時間鮮血噴湧,染紅了青石板路。

女子落地收勢,背對屍體,穩立於為首黑漢麵前,甩去刀鋒殘血,收刀入鞘。

一時間,即便是氣焰囂張人多勢眾的黑羅刹,此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江破雲輕功立於閣樓之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紅衣女子大殺特殺,那靈巧的身姿和凶狠的手法使他的英雄救美夢碎了個徹底。然而更驚呆的還在後麵——

那為首黑漢何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他們向來橫行霸道,如今卻被這個女人挫了銳氣,不由得惱羞成怒,招呼弟兄們抄家夥一齊上陣。

紅衣女子竟毫無退卻之意,隻凝力一掌,便將黑漢儘數打殘,隻剩為首的黑漢仰倒在地,苟延殘喘。

閣樓猛地一震,江破雲險些歪倒,隻得抓住閣頂的磚瓦穩住身形,腹誹道:“美是美,可就是太凶了。”

那紅衣女子收刀,輕功越過地上的躺屍,緩步走到為首黑漢麵前,傲然道:“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殺你。你自行了斷。”說罷,便用腳尖挑起地上一把刀,將其踢到黑漢麵前,轉身而去。

習武人不能後背示人,那美人犯了大忌。江破雲暗叫不好,正想飛身躍去,卻也來不及了。黑漢抄起大刀,飛身刺向她的脖頸,將全身重量都壓在這一刀上。

那紅衣女子卻背後有眼似的,即刻拔劍出鞘,動作快出殘影。

劍鳴破空,一道帶弧的銀光閃得江破雲雙眼刺痛,待睜眼時,隻看到黑漢的人頭落地。而那女子連頭都沒回,劍已然歸鞘背後。

大街隻安靜了半晌,原先藏起的百姓們舉手高呼。十惡不赦的黑羅刹終於有了報應,實屬大快人心。

人群中有人眼尖,認出了她,“那不是最近聲名鵲起的少年女俠紅衣無雙嗎!葉大俠——我是你的粉絲啊!”

“紅衣、無雙,葉無雙?”江破雲心想,偷瞟了她一眼,“她怎在此處?”

“姑娘——姑娘!”人群中讓出一條道,矮縣令身騎高馬而來,下馬就要行大禮,被葉大俠抬手製止。

“姑娘收拾了這黑羅刹,可真是給我們洛南幫了大忙。這一點心意,還請姑娘笑納。”

矮縣令因辦公事而恰好路過,聽聞黑羅刹在風月樓前鬨事,本想拿銀子息事寧人,沒想到他們竟被半路殺出的葉闖剿滅。他無以為報,隻能獻上銀子以表感謝。

葉大俠背手而立,辭謝道:“不必,舉手之勞罷了。我初闖江湖,行俠仗義,不為錢財。”

矮縣令識趣道:“我給姑娘安排一間上等客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葉大俠點點頭,又問:“聽說晚上有煙火晚會?”

縣令自知不能虧待這位大恩人,躬身應下:“這煙火晚會是我們洛南的特色,我讓百姓辦得熱鬨些,保證讓姑娘滿意。”

葉大俠點頭,縣令讓人封鎖街道,呼退人群,拜彆離開。待麵前空無一人,她才高喊一聲,“下來!”

江破雲被這聲吼嚇得腳下一滑,以四腳朝天的姿勢落地,出了一個大醜。

好在葉大俠沒有正眼瞧他,江破雲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儀容,作揖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今日得幸,小生……”他方起身,見這女俠怔怔地盯著自己,愣了一下。

“女俠?”他歪頭問道,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依舊麵無表情地死盯著他,旁人若撞上這等冰冷的眼神,隻怕是後背一涼。可江破雲波瀾不驚,他看出這層冷硬的肅殺之氣藏著的是一雙看呆了的眼睛。

江破雲向來對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他眯著眼,故意向前湊去:“無雙女俠可覺得小生眼熟?”

葉闖年少輕狂心高氣傲,鮮少拿正眼瞧人,不過就是不經意間的一瞥,便亂了心神。她年至二十,卻從無兒女情長之心,一心向武;而今初闖江湖,見過不少俊男靚女,卻從未像這般慌亂過,冷硬的心殼被敲開,迸出道道碎痕。

驚鴻一瞥,了誤終身。她隻覺得天地倒懸,萬物複蘇,血液倒流,心跳怦動,隻聽得見自己微顫的呼吸。

“女俠還沒看夠?”江破雲見她愣著不動,拿手背在她眼前一晃,為他癡狂的男女不少,隻看一眼便癡傻的,這還是頭一個。

她方才回神,轉眼間又變回那副睥睨天下的模樣,“我叫葉闖,不是什麼無雙,”她目光如炬,盛氣淩人,將他全身上下掃了個遍,“還有,我不光沒看夠,我還想上你。”

江破雲聽聞一愣,看著一副武癡模樣的葉闖,不禁懷疑她口中的“上”是跟他比劃比劃的意思。

他輕笑一聲,接著問道:“那女俠有字否?”

葉闖撇過頭,窘迫地咬牙道:“懷瑾。”

江破雲看出葉闖不喜歡這個文雅的表字,故意拍手讚歎:“懷瑾握瑜兮,心若芷萱。好字,好字。”

他瞧見她黑臉,心中竊喜,憋著笑清了清嗓,“小生江奈何,剛到此地不久,見女俠身陷危險之中,便出手相助,說來也怪,我與女俠萍水相逢,竟一見如故。不如我以握瑜居士為號,以此紀念這段奇緣。”

“沃魚居士?”葉闖看著孔雀開屏的江破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想,“是個吃貨,還喜歡吃魚。”

江破雲知道葉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也無心挑明,隻攏了攏衣袖,風輕雲淡地笑道:“女俠,你的名字我記住了。小生明日便要離開洛南,恕不奉陪,你我江湖有緣再見。”

風流公子,瀟灑浪客,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若想走,誰也留不得。

不巧,這隻善盜芳心的閒雲野鶴遇到了勁敵葉闖。葉大俠何許人也?她開門見山直抒胸臆,話語中的霸道不容置疑,“那你便陪我一日,明日一早,我便放你走。”

江破雲嗤笑一聲,反問道:“憑什麼?”

他雖不以真實身份遊曆四方,但畢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仙門少主,豈會任由江湖上的無名小卒擺布?

葉闖不言,手中運起雷電。天氣異變,大有黑雲壓城之勢。飛火之下,空巷之中,唯剩二人。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江破雲自認倒黴,這葉闖心狠手辣,身法了得,氣通天地,又能無聲運訣,絕對是法修同輩中的佼佼者。

男子漢大屁股……不對,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此為妙計——緩策!

這樣想著,江破雲支棱起來,踱步上前,輕言戲道:“是一日,還是一夜?”

雷聲乍止,烏雲退散,耳畔鶯語風鳴。葉闖直麵江破雲,眉一挑,單手環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