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 少年(1 / 1)

林清清楚看見,杜鄞瞳仁中仿佛閃過無數畫麵。

忽而,一道沉悶綿長的鐘鳴自耳邊敲響,眼中漫起大霧,杜鄞近在咫尺的麵孔愈發朦朧。

鐘聲悠悠回蕩了許久方才歇下,林清看到一片高門大院。

不同於亓王府,這更像是京都貴胄享有的規格。金頂石壁,莊嚴恢弘,亭台樓閣間行走著窈窕侍婢,穿過清幽的水廊,有一處僻靜之所。

水榭上有幾個人。為首的穿戴華貴,應是這座府邸的主子,此刻站在靠近池塘的一側,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地垂目而望。

他身邊的幾個伴從則紛紛朝池塘扔石子。一群人說說笑笑,打打鬨鬨,好不熱鬨。公子哥倒是一動不動,隻是瞧著池塘,盯著什麼有趣的東西。

雖然隻有過一麵之緣,但那一麵留下了太差勁的印象,因此林清還是很快認出,身著華袍的公子哥是李連常。

那是一個少年版本的李連常,尚未拜入不孤峰,是京都無數世家子弟中的一個。

林清心頭逐漸升起不好的預感。

很快,他就看到李連常在看的‘有趣東西’。池塘裡,有個少年一身薄薄的單衣,腰間係著一個小簍子,在池塘中艱難跋涉。

飛來的石子打在他身體、腦袋,但他隻是垂頭,盯著水麵不語,目光極為專注地搜尋。

少年版李連常懶洋洋地:“怎麼一條都抓不到,阿姐要的鱔絲麵做不出來,你爺爺今天立刻從府裡滾蛋。加把勁啊。”

最後四個字不知是對誰說,總之他身後那幾個人石子扔得是更賣力了。

石子落在水裡,密密匝匝像是落了一場雨,水麵被攪得渾濁不堪。不多時,淅淅瀝瀝的雨從天而降,眨眼間釀成傾盆之勢。

李連常忙退開幾步,拂袖掃了掃衣裳。他瞧瞧雨勢,隨手指了身邊一個人,說:“你在這看著他把鱔魚抓起來,一隻都不許落下。”

被點到的人一疊聲應好。李連常安排完,便拂袖而去。

闊大的雨幕中,唯有衣著單薄的少年站在及腰深的池塘中,弓背捉魚。

雨水打濕他的發,漫進他發紅的眼眶。

漣漪不斷,視線迷蒙。他浸在水中的雙手忽然上勁,捏住了一隻鱔魚,然後飛快拖出來扔進簍子裡。

水榭中的人躲在避雨處,吹了聲口哨,說了句風涼話。

少年眉毛都不動一下,乾脆將眼睛閉上。他的動作忽然變得沉穩而有序,幾乎是靠手指的觸感捕捉。

林清感受不到大雨傾盆,但就在雨簾中看少年泡在冰涼的池塘裡,一點點將腰間的簍子重新裝滿。

終於雨過天晴,天際出現一抹模糊的彩虹。

少年有些滯頓地直起腰,從池塘中爬出來。他赤著一雙腳,洗淨淤泥,不顧泡得發白的肌膚上可怖的傷口,一路趕去小廚房。

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那背影竟有種蒼鬆般的傲氣。

忽然,少年腳步一頓,停在原地。

林清以為是遇到李連常了,但少年靜默了幾秒之後,竟倏然回頭,漆黑的眼眸直直對上林清。

那瞬間,有一種被捉住了的悚然。林清微怔,眼前一切畫麵便如一麵被打碎的鏡子,一切都千花萬葉般不停旋轉——

肩頭被戳了一下。

“打擾一下,你們在進行什麼秘密交流嗎?”徐臨的聲音由遠及近,驚醒了林清。

林清呼吸一急,回過神來,自己還在昏暗的洞穴中。

手腕被杜鄞握出滾燙的溫度。

正如前不久他在破廟中遇到亂七八糟的幻境,杜鄞現在或許也正陷在幻境中。

少年長大後也還是不愛說話的沉穩性子,隻是相比從前多了幾分鬆弛感。那是飛快成長之後,羽翼豐滿所帶給他的底氣。

林清輕聲:“杜鄞,醒過來。”

黑色晶石在林清手中迅速升溫、發燙,並顫抖。未等林清鬆手,掌心堅固的觸感開始塌陷。

太燙了,林清不得不攤開手掌,隻見晶石已碎成粉狀,被靈力攪得飛揚。碎石刺破白皙的掌心,鮮血一點點溢出來。

林清感覺到杜鄞握住他右腕的手上了勁,幾乎要捏碎腕骨。下一秒,另一隻手便以迅雷之勢箍住了林清的脖頸!

力大無比,閃避不及。林清被扼著脖子,呼吸凝滯、血色上漲,睜大了眼睛,急喚:“杜鄞!”

餘光中,徐臨甚至後退了一步,理直氣壯地見死不救,做觀望狀。

黑漆漆的眸子倒映著一團紊亂光線,杜鄞雖目視前方,眼神卻空洞茫然,漫無目的。

林清胸腔快炸了,渾身靈力急於自救,在體內亂竄,卻又不敢輕易出手傷害。他反手拽著杜鄞的手腕,試圖鬆開脖子上的桎梏,腦中飛快搜索有無符咒可解燃眉之急。

然而右手剛觸碰到對方,清晰可聞的‘滋啦’一聲。

杜鄞眉頭微蹙,痛楚令他的神色略有觸動。

抓住這片刻線索,林清翻開手掌,自己的血液竟將杜鄞的皮膚燙出紅痕。那瞬間,求生意誌讓他福至心靈。

窒息愈盛,林清毫不猶豫咬破自己的手指,催出血液,然後一把握緊杜鄞的手腕。

那是清水落入滾油的聲音。

顯然痛感強烈,杜鄞慢慢鬆了手勁,失神的瞳孔逐漸聚焦,定在林清漲紅窒息的臉上。

“……師兄?”仿佛大夢初醒,但腦子還沒從幻境中帶出來,杜鄞掐著細白的脖子仍不鬆手,倒是傾訴般自語,“我好痛。”

誰有我痛!林清忍住了白眼的衝動,手上拍了拍,咬牙示意:“醒了就給我鬆開!”

杜鄞的目光順勢下移,落在林清的脖頸。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一貫穩重的杜鄞睜大了眼,手掌滑落。

空氣湧入窒息許久的胸腔,林清急喘氣,咳得淚眼朦朧。

杜鄞忙上前替林清拍背順氣,“方才有魔物攻擊,卻不知為何轉眼便時空挪轉,許是……”

“幻境。”林清喘勻了,抬手拂開背上的手,道:“我經曆過,是魌製造的幻境。”

我可是很好地通過了考驗,沒發一點瘋!

礙於第三人在場,林清沒提黑色晶石的事。

杜鄞懸空的手頓了頓,而後舉到自己眼前,觀察著腕上燙出的紅痕,以及淩亂血跡,目光緩緩凝視林清。

隱身看戲許久的徐臨終於踱步上前,提醒道:“此處不宜久留,二位有話還是待離開之後細談吧。”

經他提示,林清想起這一池的修士傀儡。

與杜鄞對視一眼後,林清對徐臨道:“這位道友,我二人是潛淵穀清源長老門下弟子,奉命來此姑帽城,如今事態惡劣,不能視而不見,道友若是……”

“你們要留在這裡?”徐臨聽出他話裡的意思,直接道:“這一池子的傀儡不知何時就會醒來,憑你二人如何抵擋得住?”

確實是太多了。

杜鄞:“先憑鏡靈告知師尊。”

林清:“甚好。”

徐臨:“……喂。”

林清往自己胸口處的暗袋摸了摸,發覺早在被魌四指穿心的時候,暗袋就被破壞了,於是看著杜鄞:“用你的。”

杜鄞不做他想,開啟鏡靈訣。

捏訣的時候,杜鄞腕骨處的疤痕十分顯目。林清目光追隨,心中疑惑,自己的血什麼時候具有這種腐蝕作用了?

當前事雜,尚無人談論此事,不代表這不是一件怪事。

林清下意識摸了摸左胸膛,某個畫麵在腦中回溯。

四根手指沾染著自己的血跡,冒著絲絲滾燙的霧氣,變得焦黑一片。

當時生死之際,來不及思考其中緣由。現在細想則十分驚奇。

走神片刻,杜鄞的鏡靈已經和顧子源聯係上了,並將此事簡要報告。

隻見半空中懸浮著小方畫麵,畫麵中的顧子源端著杯茶細嗅,垂目思考了一會兒,忽然看向他對麵,道:“薑長老怎麼看?”

並看不到對麵的情形,隻聞一片沉默。

林清:“?”

哪個薑長老?薑硯?

看不見的薑長老訕笑:“此術聞所未聞,邪惡如斯。”

林清杜鄞並鏡靈中的顧子源默契地靜了三秒,沒等到下文,顧子源說出了三人的心聲:“然後?”

薑硯大約不想理會這種事,但還是說:“未知奇術,不要貿然行動,既然那些傀儡目前並未發作,便將此處封印,緩待援兵到來即可。”

林清想了想,說:“那魌神尚未捉拿,說不準何時發難。”

顧子源在那頭悠哉道:“此物修為厚重,術詭而行蹤不定,收服不是首要,確保姑帽百姓安全才是。先布置請神界,然後你二人去協助洛不凡,我與薑長老稍候即到。”

“——我?”

鏡靈終止的瞬間,那頭傳來薑硯戛然而止的疑惑。

“既如此,我便先走一步。”徐臨搖著扇子,準備溜之大吉。

林清看著他:“道友留步。”

徐臨:“?”

林清笑得禮貌:“請神界需三人鼎力,缺一不可,道友可願為保護姑帽萬千百姓而奉獻一點點小靈力?”

徐臨不屑一笑:“當然不可——”

“投桃報李,若道友肯助此一力,我們也可替你滿足訴求,”林清道:“你費勁找來這裡,總不是來消遣閒逛的吧。”

笑容凝固了一瞬,徐臨盯著林清,手中折扇輕晃,像是在揣度眼前兩人是否可堪合作。最終扇麵合攏,道:“我要如何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