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房嘛，還在那裡。”

鎮長抬下巴指了個方向，“那是第一個外來的公司在我們鎮上建廠房的。在此之前，之後我們本地的廠子。上一任鎮長花了好多功夫，說服他們提供五十個崗位才同意的。你們也許不相信，當時我是反對的。

“為什麼反對？因為那群人不像好人！什麼項目要在我們這種小地方開發？要是好項目怎麼不拿到北京上海去做？

“場地便宜？光為了場地？你知道他們雇一個專家要多少錢嗎？他們為的事省錢？”鎮長憤憤不平。

“他們來到這裡的第二個月，漁獲就出現了問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出事！”

“出了什麼問題？”簡嵐問，她要驗證心裡的答案了。

“漁獲變少了嗎？”黃維琴猜測道。

鎮長搖搖頭，“漁獲變少確實是個問題，不過在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那些烏黑的水就那麼排到海裡，晝夜不停。”

“啊？我小時候還經常在海裡遊泳呢！”黃維琴驚叫道。

“到你小時候就沒事了。SY集團的人先是製止了鎮上的工廠，告訴他們再這樣下去這個鎮子撐不了幾年人就走空了，得用他們的先進方法來排汙。

“扯淡！用了他們的法子，我頭一次見兩個頭的魚。”

鎮長深處兩個手指頭，在她們眼前比劃著那條畸形魚的模樣。

“鎮上沒人抗議嗎？”簡嵐問。

“怎麼沒有！可那也是大家第一次見到錢啊。除了SY的廠子，其他廠子根本不賺錢，打漁也是靠天吃飯。要是能有穩定收入，不打漁了也不打緊。

“話又說回來，過段時間海水的情況就改善了。再也沒出現過那些奇怪的魚，味道也不那麼刺鼻。漸漸的，大家就認可了SY的廠子，原先那些沒有能力處理汙水的廠子也都被SY收購了。”

“不止如此，您成為鎮長後，更是大力支持他們在本地的發展。您是被他們降服了。”黃維琴略帶不滿道。

“隨你怎麼說，我意識到了大城市來的人很厲害，所謂的科學家確實有點東西。”鎮長不無得意道。

“那些孩子們呢？”簡嵐問。

鎮長臉上的光暗淡了下去。

他是芷海鎮人，怎麼會不希望鎮上的娃娃好。

“這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工程。他們打算在海上建一座塔。”

海與塔聯係起來，很容易讓人想到：“燈塔？”

“不是，不是在海岸上，而是在海中間。”

黃維琴思索道：“這是多久前的事，是為了發展旅遊業嗎？”

鎮長點頭道：“時間上差不多，大家都以為他們要搞個什麼噱頭來吸引遊客。鎮上支持和反對的聲音都很激烈。但是人家花自己的錢建，又沒給鎮上帶來損失，沒理由拒絕。而且他們用什麼有機玻璃來建，那個模型看上去很漂亮的。

“但是他們失敗了，這是他們來到村子十幾年來頭一回失敗。他們對外隻是說實驗性項目，言下之意就沒計劃能一次成功，然後就投身更大的項目之中了。

“玻璃塔失敗不久，就發生了孩子大量失蹤的事件。再然後，他們的大項目取得了空前成功——響泉大橋建起來了。

“雖然到現在這座橋才建了一半，但你們不知道這對我們鎮上來說，是了不得的事情。這種大橋是市裡才有的東西，而現在我們也有啦！你們看現在的芷海鎮是不是和彆的小鎮都不一樣？”鎮長的興致又高昂起來。

這一點簡嵐不得不承認，芷海鎮的基礎建設和整體的氛圍，確實不似普通鄉土小鎮。

更像是城市化之風吹到海邊後的實驗田。

這個想法卻讓她更加不舒服，隻是一時分辨不出違和感在哪裡。

“不過這三件事連在一起，讓鎮上的人，尤其是那些受害者家屬想到了一種古老的祭祀——打人樁。”

“這是一個純名詞嗎？還是一個動賓短語？”黃維琴天真地問。

“鎮長是說，大家懷疑SY用失蹤的孩子作為獻祭，將他們埋在大橋的橋樁下麵，所以響泉大橋才能這麼順利地建起來。”簡嵐一瞬明白鎮長的潛台詞，解釋道。

黃維琴大驚：“不能吧？”

“鎮上的人有去挖過橋墩，有段時間鬨得很凶，最後警局出麵用儀器掃描了，確定水泥裡和周圍大沙土下沒有骸骨，大家才作罷。但現在看來……”鎮長沉默下來。

“荒唐事不一定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成為真相的障眼法。”簡嵐盯著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鎮長卻搖頭道：“我能告訴你的都說了，你要是還沒找到想要的，就不應該再在我身上耽誤功夫了。”

簡嵐思索片刻，起身道：“其實您已經意識到了吧，隻是太晚了。”

鎮長驚訝地望向簡嵐，“你知道？那你還來問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簡嵐無言，轉身離開。

黃維琴追了出來，“簡嵐，你知道什麼了？”

“你堂伯不會追來嗎？”

“不會，他良心未泯。今天的對話你知我知，直播前的鐵子們知。”

簡嵐想了半天才明白她說什麼，歎氣道：“你看了不少短視頻吧。”

“嘿嘿，接下來還去哪裡？”黃維琴問。

“回家。”簡嵐說。

“啊？我覺得才剛進入調查狀態。”

“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不想多陪伴一下家人嗎？”

“當然，可是芷海鎮就快……”

“不管我們做什麼，恐怕也改變不了它的命運。”

“也、也是，”黃維琴聲音勉強，“行，我回去再複盤一遍，你要是有什麼發現，隨時聯係我——”

“你的工作呢？”

“——在我歇班的時候。”黃維琴把話說完。

簡嵐笑了，“好。”

和黃維琴分彆後，她沒急著坐車，而是沿著海岸線漫步。

同時撥通了淩祈的電話。

“簡嵐。”

“嗯。我剛才見到鎮長了。”

“有收獲嗎？”

“很大的收獲，我心中那個模糊的猜想正在被不斷佐證，也一點點展露給看直播的觀眾們。和時溯簽合同時，他們告訴我觀看量能超過4億。”

“不止，在我進來前，已經超過預計兩倍了。”

“是麼，那太好了。”簡嵐頓了頓，“你最近想起來什麼了嗎？”

“……想起來你少年時候。”

簡嵐饒有興趣地問：“是什麼樣？”

淩祈稍作猶豫，還是說出了真實的看法：“表麵平靜，內心決絕。”

簡嵐笑了起來：“我很愛那時的自己。”

“可你對她並不好。”

握著手機的簡嵐垂下眼眸：“我了解她，所以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卻誰也沒有掛斷電話。

半晌，簡嵐問：“你猜到我要做什麼了對嗎？”

聽筒另一邊，隻有淺淺的呼吸聲。

“你還想起什麼了嗎？”

淩祈遲遲未語。

“好吧，明天警局見。”

“——我應滅度一切眾生。”淩祈的歎息帶著電流的酥麻從聽筒中傳來。

簡嵐一震，笑容苦澀。

*

8月21日，周明娜的屍體在魚尾山的半山腰被發現。

附近山腳下的所有入口都拉起了警戒線。

吳傑帶人忙碌著，確認現場不被破壞。

淩祈和裴聞到現場查看屍體。

簡嵐沒有跟去。

據發現屍體的護林員說，這具屍體被拋棄在半山腰林葉最密的潮濕泥土裡，已經高度腐爛，有被鳥獸啃噬的痕跡，起初他還以為是動物屍體，要不是他見慣了大自然的另一麵，根本不敢靠近。

事實上，在護林員發現這是人類屍體後也嚇得不輕。

他立刻報了警，林子裡的人多了，大家才一起聚攏過去。

屍體麵目全非，隻能看出是個女孩。

警方通過她被砸爛的手機裡的電話卡，裡麵保存著一個聯係人，電話撥通後，他們聽到了簡嵐的聲音。

周明娜的身份這樣被確定下來。

【隱藏案件三：尋找殺害周明娜的凶手及凶手的動機。】

陽光和記憶中一樣曬得人渾身發燙，周明娜的死卻超越了記憶。

簡嵐在灼灼日光下冷得微微發抖。

她對眼前強製彈出的係統消息無動於衷。

忽然理解了一部分反對時溯開發案件直播項目的激進觀眾的想法。

一旦案件大眾化，就不可避免地會被去嚴肅化。

主流聲音不讚成對周遭一切事物無限共情，這會超出人類情感的承載能力。

而凶案帶給周圍人的痛苦太多強烈，根本沒有空間容下任何戲謔。

現在，他們的想法沒有那麼難以理解了。

確定周明娜的身份不久後，杜子鬆帶著周明嬋開車趕來。

周明嬋踉蹌地幾乎摔下轎車，衝到警戒線前被兩三位民警一起攔住。

她痛叫著：“周明娜，你這個混蛋！你到底在乾什麼！你出來，出來啊！”

習慣了低聲細語的喉嚨很快變得嘶啞，就不見陽光的周明嬋無力地跪在土路上，終於失聲慟哭。

孟知雨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息，拚命踩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來到山腳下。

她瞥了一眼周明嬋，咬住嘴唇，眼淚不住打轉。

她看到站在人群邊緣的簡嵐，哭腔地抱住她，“嵐姐！”

孟知雨的記憶中，周明娜是她兒時最好的朋友，是她長大後無論怎麼彌補忍讓、依舊覺得愧對的舊友，是一起見證過人生黑暗麵的摯友，是來到新環境倔強著不肯相認的密友。

到如今，孟知雨認為自己最好的朋友還是周明娜。

“知雨，不怕。”簡嵐麻木地拍著她的頭，輕聲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