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一雙粗糙的手突然搭上陳歲的肩膀,陳歲心底猛然一顫,飄遠的思緒被拉回。
她緩緩回頭,是兩個渾身酒氣的醉漢。一個滿麵油光,頭頂光禿禿,牙上還沾著菜葉,另一個張著一口大黃牙猥瑣地笑著,渾濁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著。
帶著欲望的笑和眼神,讓她忍不住一陣乾嘔。她拍開那兩雙惡臭的手,不承想,對方轉而死死地拽著她的手腕,光頭舔了舔舌頭癡癡地笑著說∶“美女,跟我回家啊。”
陳歲用儘全力怎麼都甩不開他們的手,被鉗製著的無力感讓她想起那年陳二牛掐著她脖子時的畫麵,恐懼、窒息一同占據她所有感官,每一幀都染上血色,朦朦朧朧中她看到陳二牛躺在血泊裡對她笑……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臉色蒼白,像一個死氣沉沉的提線木偶。
醉漢還想進行下一步動作,陳歲突然像發了瘋一般對他們一頓亂踢。
光頭拽住她的一條腿,把她放倒在地。
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陳歲木然的臉上,她突然笑了,如果……就這樣毀掉自己呢?
她好累啊。
大黃牙腳踩著她的腹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光頭說∶“走,把她拖到旁邊去。”
光頭剛想動手,一個酒瓶砸在他的後腦勺上,鮮血直流,混合著玻璃殘渣。緊接著,他釀釀蹌蹌地跌倒在地。
“勸你彆多管閒……”大黃牙怒目圓睜,話還沒說完,一拳重重地落在他瘦削的臉上。
大黃牙吐了一口血沫,一顆門牙掉落在地。怒上心頭,他抄起一旁的磚頭正要還手,又一拳落在他的臉上。他不受控製地往後倒退幾步,跌落在地。
雨越下越大,地上一片泥濘。隔著雨幕,陳歲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幾年過去了,他好像什麼都沒變。
一如十六歲那年,她抬頭時看到的少年,明亮、純淨。
林緒臉色一變,快步上前拉開她,一塊磚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側臉。林緒悶哼一聲,隨即反應過來。
“歲歲,報警!”說完,林緒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和臉上的疼痛追上大黃牙,將他死死地壓製在地上。
大雨模糊了林緒的視線,身體的不適越來越強烈,到最後,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耳邊響起好多人的聲音,可是眼睛怎麼都睜不開。
他拚命地想要醒過來,他好想知道陳歲怎麼樣了,這次有沒有保護好她?
十七歲那年的自責始終無法釋懷,他總是在怪自己那天來得太遲。他不要她再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慢慢地,世界安靜了。
林緒再次睜眼時,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日思夜想、畫過一遍又一遍的臉。遠在異國他鄉時的想念在此刻儘數湧上心頭,給她寫信、給她打電話都不如見一麵來得猛烈,一陣難以言喻的疼痛堵在胸口,連著吞咽都覺得難受。
內心思緒萬千,他問出了第一句話∶“後麵他有沒有傷害你?”
“沒有,不用擔心我,你暈過去後,他跑了,後麵被逮住了。”
陳歲專注地看著他,發現他眼裡含著淚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你寸頭很好看,第一次見你這個發型。”陳歲想不出安慰的話,連忙轉移話題。
說完這句話,陳歲就看見林緒眼裡的淚水肉眼可見地止住了,臉色漲紅,拉起被子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
陳歲愣住,她說錯什麼話了嗎?
“你回來,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就像上天安排的劇本一樣,無比巧合。那一瞬間,她想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擁抱他,儘管那時她很狼狽。
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裡傳來,“因為我想給你個驚喜啊。我去你家找你,阿姨跟我說你和同學去KTV聚會了,然後我就去找你了……”說到這,林緒感到慶幸,幸好,她沒有受到傷害。
“你病治好了嗎?”陳歲問出她最想了解的問題。
林緒突然沉默。
最後他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不治了,看命吧。”看看還能撐多久。
陳歲聽出了他語氣裡的無力感,或許不是“不治了”,而是“治不好了”。
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陳歲心裡出奇的平靜,像是早有預料。
可她說不出一句話。
平靜之下,是她巨大的悲傷。
……
幾天後,林緒家。
“喂,你不要躲著我,讓我看看。”陳歲有些無奈地說,扒開他擋在臉上的手。
手被扒開後,林緒轉過身去,耳尖微紅,小聲地說∶“可是很醜。”
陳歲上前,直接捧住他的臉,迫使他看向自己。
近距離的接觸,讓林緒慌了神,臉上發燙,眼神逃避。
看著剃了寸頭的他,陳歲眼裡閃過驚豔。棱角分明的五官顯得冷冽,那雙桃花眼卻格外溫柔深情,冷白的皮膚帶著破碎的美感。少年氣息與冷清的氣質渾然天成。
陳歲目光停留在他右邊側臉上,那裡帶著前幾天留下的擦傷,嘴角微腫。
情不自禁地,陳歲撫上他的臉,微涼的手指讓他忍不住渾身顫栗,臉上的灼熱使得他腦子一片暈乎乎的。
他聽見她在耳邊輕聲說,“不要再戴帽子了,寸頭很好看……坐好,我給你擦藥。”
“好。”
聲音低沉暗啞。
陳歲拿著藥膏的手一緊,不知不覺中,他的聲音早已褪去了青澀、明亮,變得低沉,富有磁性,似乎更像一個成熟的男人。
再回頭時,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年。過去的畫麵越來越遠,隻是那天午後,清澈明亮的少年音依舊在她耳邊回響,牽動著她的心弦,她大概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刻的驚豔,就像陽光突然照進陰暗潮濕的角落。
她的心裡空落落的,不是因為褪去的少年音,而是回不去的時間。那時,他們在彼此身邊,想念近在咫尺,隻要回頭就是對方,愛意不用寫在書信裡,告白的話不用在電話裡表明。
如今,他回來了,但也要真正地離開了。她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他的存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是上天的恩賜。
林緒察覺了她的異樣,輕輕地抱住了她。他們有著無比的默契,他知道她在傷心什麼,但好像做什麼都不能讓她真正的開心。
“歲歲。”他極致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沒有原因地,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往後幾天,陳歲除了照顧李繡之外,努力擠時間陪在他身邊。
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吹著晚風散步,紅著臉十指相扣……
每一次見麵,他都會捧著玫瑰花和自己親手製作的禮物,滿眼溫柔,語氣真誠地對她說∶“陳歲,我愛你。”
他不厭其煩地告白,將所有愛意在她麵前毫不保留地袒露。愛,說千萬次都不夠。
而她,每一次都會紅了眼眶,卻不敢大膽地回應,她說不出“我愛你”。她天真地想,是不是隻要不回應他,他就能晚一些離開呢?
可命運偏不遂人意,他開始整日地昏睡,醒來後也渾渾噩噩,病痛將他折磨得失去所有色彩。她忘不了那天,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嘔了很多血,她不知所措,手不停地顫抖,他安慰她說∶“沒事,吃點藥就好了。”
不安在她心底一天天地堆積。
……
他的母親趙韻來看過他,但沒待一會兒又忙著處理公司的事情,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幾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同時著手準備他的後事。冷漠而決絕。
林緒對此沒有太多的反應,有些事情大概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這種商業聯姻下的家庭,更多的是金錢堆砌而成的冷漠。
他們不用擔心林緒死後誰來繼承家產,因為還有私生子等著分一杯羹。
對此,林緒心裡一清二楚。花天酒地、毫無責任心的父親,冷漠、醉心事業的母親,他不知道該不該恨他們,為什麼他要像一個物品一樣被隨意丟棄?為什麼私生子可以得到他們更多的關愛?難道僅僅是因為不愛彼此,所以連自己的存在都顯得多餘嗎?
好像,也無所謂了。
或許,他該感謝他的母親,沒有她金錢上的支持,他活不到今天。
這天傍晚,陳歲說要帶他出去走走,他欣然答應了。
落日餘暉照在他們身上,影子被拉長。他們慢慢地走著,晚風拂過臉頰,無比愜意。
林緒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依舊會忍不住臉紅。
“林緒,明天是我生日,陪我過吧,不要蛋糕,也不要禮物,明天晚上給我唱生日歌就好啦。”陳歲神色淡淡地說,沒有任何情緒。
林緒偏過頭去看她,心一下下地抽痛,喉嚨發緊。他知道,她是最討厭過生日的,那是她人生中的陰影。於是,他也絕口不提生日的事情。
但她如今揭開自己的傷口,林緒無法想象她再次被迫陷入回憶的痛苦。他不想看到她這樣,為了挽留他,根本就不值得。他有強烈的預感,他撐不過今晚了。
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她,他注定會失約。但如果上天眷顧他呢?
“好,可以今天就唱給你聽嗎?”
陳歲有些任性地拒絕了,“不要,我就要明天晚上,你要說到做到。”
“哦,今晚我留下來陪你,我已經跟我媽說了,男朋友身體不太好,我想要多陪他一會兒。”陳歲笑著說。
其實都是借口,彼此心知肚明,卻也不說破。
林緒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地笑著,“那今晚給你看個東西。”
……
晚上,林緒翻出抽屜裡的素描本和日記本。兩人緊靠在一起,慢慢地翻著手裡的本子。房間裡隻開了一盞夜燈,因為兩人都有些害羞。
陳歲紅著臉問∶“所以……你高一的時候就喜歡我了?”
“嗯。”林緒低低地應了一聲。
所以,他把她畫成畫,寫成文字。
他們感受著彼此身體滾燙的溫度,沒有再說話,就這樣一頁一頁地慢慢翻過去。
林緒環著陳歲的腰,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感到很困,全身上下的力氣都在流失,眼前的畫麵變得模糊,他好冷啊……
過去的畫麵在他腦海中一幀幀地閃過,記憶全是關於她。他還是好遺憾,他不甘心……
一滴眼淚無聲滴落。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會相遇嗎?
可那不是“我們”。
“林緒,我們好像還沒有第一張合照呢。”一邊說著,陳歲拿出手機。
“哢嚓”,畫麵定格,她笑著看向鏡頭,他靠在她的肩膀上。
“好看嗎?林緒。”陳歲笑著說。
無人回應。
他安靜地睡著了。
【全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