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簌很少有如此安靜的工作環境。
她見多了等待、淚水與喧嚷,工具箱裡也備著比其他機械師更多的鎮定藥物和束縛帶,然而此時,她就像維修機甲一樣心平氣和。
葉韶青的傷勢著實不輕,大概早上的比賽遇到了勁敵,他左手手臂上的機械元件幾乎完全破碎了,腹部和肩頭也有細細的裂紋。
躺在修理台上時,像是雕飾著精細紋路的細瓷花瓶,美而無聲。
不過……
唐簌用鑷子取出一枚嵌在肩胛骨中的金屬碎片,又將測試微小電流細長金屬針插入骨縫。
因為疼痛,葉韶青稍微握緊了手指,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睛半闔著,仍顯得十分慵懶。
他絕不是花瓶。
唐簌抽出測定針時,智能單片鏡上立刻顯示出了具體數值,淺藍色的微光從鏡片上流過。
“嗯……核心電路……”
她低聲自語著,簡單地心算數據,半紮起的栗棕色短卷發垂在臉側,遮住了大半光線,陰影落入下方的淺灰色眼眸中。
忽然,葉韶青問道:“你去過蘭爾維爾嗎?”
他微微偏頭,眼睛睜大了一些,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期待。
唐簌道:“沒有。”
她幼年時在法瑟長大,成年後就讀的菲爾加諾軍校位於法蘭卡,不論哪個都離蘭爾維爾非常遠,乘坐飛艇也需要接近十七個小時的路程,不至於接到那邊的任務。
而旅行……
那就更無可能。
“我猜也是。”葉韶青輕輕地笑,用纖細的手指把玩著自己的頭發,笑吟吟地說,“蘭爾維爾對於機械師來說,應該沒有任何吸引力吧。”
唐簌說:“是排斥。”
葉韶青被她的直白逗笑了。
空曠的工作間裡,他的聲音如水波紋般回蕩著,飄忽而空靈,像是教堂中略帶哀傷的吟唱。
“是,是這樣。”葉韶青低聲地說,“你說得對。”
蘭爾維爾曾經是全聯邦最混亂的星域。
聯邦統一的前十年,各地大小型戰爭不斷,每個星域理事局都處於半自理狀態中。
作為距中樞星最遠的邊緣星域之一,蘭爾維爾的居民很有身處法外之地的自覺,整體犯罪率是中央星域法瑟的五倍,小偷小摸見怪不怪,重案大案每日必刷。
那時雖然沒有正式機械師的說法,但因為技術壟斷,整個行業的門檻非常高,具備基本素質的機械師寥寥無幾,連中央星域都不過千。
即使現在菲爾加諾已經有五百多個水平達標的機械師,隻分管星球鄰近區域的維修任務,但是也依然供不應求,緊急任務一個接一個,人人都得熬夜加班。
就更彆說那個戰爭四起,又急需機械師的年代了。
針對這個問題,蘭爾維爾理事局給出的辦法既不是招攬舊人,也不是培養新人。
而是欺騙、引誘、壓迫。
星域理事局以豐厚的待遇吸引機械師來到本星域,然後立刻用強製手段限製他們的人身自由,關押在類似監獄的小型建築中,極力壓榨價值。
“瘋了不少人,也死了一些。”葉韶青的聲音飄忽,“如果生在那個時代,我想,恐怕……”
他突然談起這些,唐簌沒有打斷也沒有插話,始終安靜地聽著,手裡的金屬零件發出鈴鐺撞擊般的輕響。
直到這段敘述走到尾聲,她才出聲問道:“現在呢?”
“現在?”葉韶青勾起一簇垂落在眼前的栗棕色卷發,用指節撚了一下,慢悠悠地說,“當然還有一些遺留的問題,不過,總會解決的,隻要稍微再有些時間。”
唐簌說:“會變好嗎?”
葉韶青笑起來:“必須會,蘭爾維爾可是我的家鄉啊,到目前為止,我還很愛它,而且現在它還是葉家的所有物。”
他頓了頓,忽然輕輕歎氣:“不知道唐淩副指揮對葉家有什麼看法呢?”
唐簌抬眸,目光鎖在他臉上。
“彆這樣看著我,唐淩一定和你說過她的觀點吧。”葉韶青的聲音又輕又快,“放心,我可沒有監視你們的通訊,這是合理的猜測。”
唐簌問:“基於哪些信息的猜測?”
“看來她從沒對你提起過。”葉韶青勾起唇,“你的指揮官姐姐和我父親有些過節。”
唐簌確信自己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雖然唐淩明顯對葉家印象很差,但她並沒有單獨把理事官一人拉出來批判,也從未說過和葉家曾有接觸。
唐簌:“什麼過節?”
“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那件事的保密程度很高,不過……”
葉韶青盯著指尖上晃動的栗棕色頭發,將它撥到了一邊:“如果你知道我父親是怎樣的人,想必就能猜到了。”
唐簌:“他和你很相似嗎?”
“怎麼會呢。”葉韶青抬起食指,在她眼前輕輕搖了搖,“這樣說會讓我傷心的。”
“我父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