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鳶被一股針紮般的劇痛驚醒。
全身脈絡都像是被一根根燙紅的針刺穿,灼燒感從針眼的邊緣不斷四散蔓延,擴散成一團將她包裹的熊熊大火。
孤山鳶被熱汗浸濕的黑衣黏住了滾燙的身體,一縷縷淺淡的白煙飄過眼前,被疼痛與高溫席卷的意識陷入一片模糊,抓著床沿起身時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朝露印的力量極致運轉,竭力將這一陣劇痛弱化。
半晌,孤山鳶手撐著地麵狼狽地站起身來,埋臉在水中浸了浸,出了客棧去找最近的醫館。
這症狀來得怪異,毫無預兆,像是中毒,可是她連什麼時候中的毒也沒有頭緒。九昭城的醫館若是不能解,那就得回扶曦。
可家仇未報,心結未解,就這樣回扶曦,怎麼能甘心。
孤山鳶思緒紛亂,忽覺不對時,原本人聲鼎沸的長街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在紛紛避讓什麼,早已退出了她的視線。
極速逼近的危險氣息一旦暴露,便化作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拍在了她的肩上。
孤山鳶猛然回頭,空蕩蕩的長街中央,男人一身月白錦袍,氣質彬彬有禮,卻又兼容著輕蔑。
一隻盤旋於孤山鳶身後的蝴蝶在被她發現的第一時間,飛回了他伸出的手指上,色彩斑斕的雙翅上長滿了一隻隻黑色的眼睛,在孤山鳶拔劍出鞘的瞬間,泯滅於一閃而過的雪亮劍輝之中。
“薑斐。”孤山鳶冷眼看著他,劫儘劍身璀璨如日照懸瀑,“你何時在我身上下的追蹤術?”
“不是追蹤術。”薑斐笑著說,“剛才那隻蝴蝶,名為卻邪,它來找你,是因為你的傷口裡有它想要吸食的重祟。”
孤山鳶睜大的雙眼瞬間被驚慌與絕望衝擊,握劍的手猛然用力,控製不住地顫抖,手臂上被薑斐上次劃傷的那條傷口再次掙裂。
重祟從九頭鳳妖的血液中提煉而來,被重祟汙染之人,十之八九會妖化。
極南之地三十年才有一隻卻邪蝶破繭而出,卻邪喜食重祟,也是世間唯一能徹底清除重祟的東西。
薑斐緩步上前,盯著孤山鳶驚慌閃爍的目光,十分滿意,樂得多說了幾句:“你在異水中泡了三天三夜,難道沒有發現那個池子是巫妖的骨灰所鑄?巫妖與疫病劇毒伴生,死後也是極難處理乾淨的禍害,不知你身體裡已被浸染了多少災厄?”
“你......!去死!”孤山鳶大喝一聲,揮劍而上。
熟悉的街景在無處不在的劍氣衝擊之下一寸寸暗淡下去,變成一張幾近透明的屏障,隱約可見外麵連綿猙獰的黑影。
薑斐結印的雙手間妖力流轉,從容接招:“十年前,劫儘劍一掃望秋原的風采無人不知,無人不羨,可這兩次交手,我看名不副實。”
孤山鳶愣了下,劍招慢了一步,在薑斐指尖飛射而來的殺決麵前驚醒,側身時揚劍一斬而下,散裂在劫儘劍刃下的殺決餘威迸射,削下她一縷長發。
薑斐瞬形衝上前來,不再作掩的天狐妖王氣息在咫尺間釋放而出,氣勢懾人:“孤山鳶,我與扶曦無怨無仇,九昭城也不在扶曦鎮守之境,你千裡迢迢直奔我來,是為了尋什麼仇?”
“你天狐族殺人無數,藐視人命,欠下的血債生生世世都還不清,還敢問我是什麼仇?”孤山鳶怒火衝天,劫儘劍招變換迅猛,貼近細細觀察劍招的薑斐,壓著他打。
劫儘刺進他的咽喉。
淩厲的劍光激射而出,偽裝成九昭城街景的幻境終於承受不住般片片破碎,露出原本的世界。
這裡已經是在九昭城之外,高大連綿的樹影環抱著這片荒涼死寂的墳地,荊棘與野草互相盤結而生,覆蓋在一座座破損的土丘之上,難以名狀的壓抑感遍布四野,即便是在白日裡也讓人後脊生寒。
孤山鳶以為這裡也會成為薑斐的墓地,卻在下一刻看見被劫儘刺穿的男人憑空消失不見,冰冷而強勢數倍的殺意從四方圍困而來。
孤山鳶目光環顧一周,竟然有四個薑斐站在她前後左右,抬手指向她,凝聚成形的殺決同時脫離指尖,去勢如星。
孤山鳶一時無法從這他們之中分清真身與幻象,足尖點地,借瞬形術躍於半空之中,向後倒飛而去的同時,朝著下方那四道身影橫斬一劍。
劍影濤濤,在薑斐眼中如一線白浪從天地邊緣奔騰而來,逼近之時卷起滔天浪潮,壓迫感從頭頂傾倒而來的陰影之中強勢碾壓而下,耳畔金戈齊鳴。
薑斐依稀想起了曾在多年前的一個雨夜見過這招劍勢。
本該是致命一劍,可惜那一次輸他境界,這一次太過稚嫩。
四道身影破浪而出,朝孤山鳶瞬形追去,接連飛出的殺訣如一朵朵白焰,在孤山鳶落地揮出一劍將其掃落時,薑斐的真身已經追至眼前。幻象快如殘影回到他的身上,如同將三份力量同時聚為一體,朝著她的右肩砸下一拳。
這一拳已經快得無法避開,孤山鳶硬接下,肩上血水迸濺,劇痛之中她的身子往右側一歪,險些倒下。
孤山鳶咬牙,被震得差點要斷掉的右手握緊劫儘,上挑一劍劃過薑斐的脖頸。
“青州獨孤家?”薑斐抓著劍刃,汩汩鮮血順著劍上凹陷的花紋流向那隻握緊劍柄的手,升騰起一層幽紫色的薄霧。
他語氣幽緩,掩不住輕蔑與興奮,“當年我在獨孤家掘地三尺也沒找到無界墜,隻能失望而歸,還以為再也得不到無界墜的線索,沒想到獨孤家還有人活著,好!你來告訴我。”
孤山鳶眼前一陣暈眩,視線被蒙蒙紫霧充斥,恍惚間見到了一條流淌的小溪之中清晰倒映出的兩個人影。
那是她和把她抱在懷裡,給她梳辮子的娘親。
“蓉兒,無界墜是獨孤家世代守護的異寶,但它不屬於獨孤家,而是屬於天下人。”娘親嗓音溫柔,懷抱溫暖,像是暖意融融的春光,讓人舒服得想要打個滾再睡一覺,“你要記得,它在......”
孤山鳶張了張嘴,無意識地重複著記憶中的囑托,全然看不到一道寒光泠泠的殺訣凝聚在薑斐指尖,隻等她說出最後幾個字之後,讓她死在這裡。
一道封影從孤山鳶腳下升起,將那一道殺決攔下。
靈力與妖力衝撞而生的氣浪震醒了孤山鳶,她來不及去看何人在暗處出手,立刻從薑斐眼前撤離,不等穩住身形就抓緊劫儘,朝著碎裂的封影之後的薑斐揮去一道劍氣。
“四個打一個,老臉都不要了。”
她聽見山風將一個活潑張揚的聲音送來,穿了一身白紫色孤光門服的女子從對麵的樹影中瞬形而出,雙手環抱,漫步走進這片狼藉的戰場。
孤山鳶在那些新加入了插畫的話本裡見過那張臉,最近在坊間爆火的八卦的主角,孤光新迎回來不久的少宮主,秋惜葉。
在秋惜葉身後,有一孤光女弟子坐於樹梢,容貌溫柔卻不失英氣,膝上置琴。另一弟子倚在樹下,少年情緒鮮活不作掩,憎恨的目光落在薑斐身上。
薑斐含笑掃了掃來人,了然點頭:“孤光弟子重情重義,令人羨慕。”
他扭頭看向孤山鳶,歎聲氣,“可惜等你死後,你的同門卻連斂屍之地都沒機會找到,更不提要查清楚尋誰報仇。”
幾個孤光弟子這才順著薑斐的目光仔細看過去,露出一絲不信:“孤山鳶?”
被自家修劍的同門表示羨慕嫉妒的孤山鳶,劍術與名聲都不輸青乾雲晞的扶曦天才,居然差點死在這隻妖物的手裡?
孤山鳶一瞬間被懷疑、震驚與輕蔑的目光包圍,耳根滾燙,享受了多年的盛譽似乎在這瞬間被全部拿走,就像是在外門時被踩高捧低的人從她手裡奪走了一張烙餅,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腳。
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地質問自己,是啊,她怎麼會敗在薑斐手中?
孤山鳶忍著自棄與自疑,揮劍殺薑斐。
“有意義嗎?”薑斐說話間朝她點出殺訣。
秋惜葉掌心靈力如絲線垂落,她揚了揚手中飛舞的靈絲,示意薑斐注意腳下,在瞬息間構造成形的陣紋華光大綻,陣中樹枝停止搖曳,碎成粉末。
遠處的孤光弟子同時動手。
琴音驟起,音刃鋒銳,聲浪蕩起萬千花葉聚形為一把巨大無比的劍,從薑斐頭頂斬落而下。無數塵土微粒從飄離地麵懸浮於空中,如冷銳箭矢排布成牆,聽從琴音激昂如千軍奔襲的號令,一牆寒芒飛射而出。
薑斐在來自四方的密集寒光之中,一拳與花葉塵埃相撞,換招點出殺訣,殺向迎麵持劍而來的少年。
胸口突然被冰冷的銳物貫穿。
薑斐迎著耀如烈日的劍光,微眯著眼看了看從身後而來的劫儘,磅礴的妖力從傷口處迸發,將幾個修行者震飛而出。
劫儘沒入地下,一路塵土飛濺,孤山鳶手背狠狠擦了下唇邊的血跡,拔劍起身,再殺上前。
殺陣瞬間改換陣紋,奪魄。
薑斐突然間閉了下眼,無數古怪的囈語聲闖進腦海,複睜眼時,幾個修行者的麵容都變得模糊,扭曲成一張張重複的美人麵。
四周山風蕩起一聲聲淒厲的嗚咽,又似某一日聽見的利箭破空聲。搖曳的樹影染上血色,濃稠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流淌而下,朝他腳下彙聚而來。
薑斐甩了下頭,快要分不清真幻,毫不猶豫循著卻邪蝶來時留下的氣息,往城中薑府的方向掠去。
心上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感應,像是某種共鳴。
血脈禁製被解開了?
天狐一族步法迅疾如飛,轉眼間,薑斐的背影就已消失不見。
“他現在心魄不定,正是擊殺他的好時機,我們追。”秋惜葉鬥誌昂揚地走在前麵,並不在意同門有無應答聲。
兩個孤光弟子答了聲是,互相對視一瞬,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綴在她身後。
孤山鳶看了眼,話本裡寫的東西果然當不得真,這位少宮主的處境不怎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