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泄,冷霧彌漫,緩緩流動於雲隙間透出的一束束光柱之中,恍惚有幾分像青乾的萬重雲海。
雲晞剛在柳樹下坐下,吃了兩口燴麵,謝令聞就拉著冷倦的萬子清出現在了麵前。
“年姑娘!任師兄的消息來了!你瞧瞧。”謝令聞興高采烈地拉了隻小竹凳,在雲晞身旁坐下,手心裡攥著一張紙條。
雲晞抹去眼睫和額前碎發上的水珠,霧蒙蒙的視線變得清晰幾分。她接過紙條一看,上麵寫著天狐族藏身於九昭城之中,據點不祥。
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雲晞對這個任良宴有幾分佩服。
她翻過紙條的背麵確認了一眼,問:“第二條消息呢?”
“任師兄占完第一卦之後就暈過去了,宗主另外傳了信,第二條消息需得等任師兄修養一段時間再試,年姑娘若是今日跟我們動身回去,等到了扶曦,時間算著剛好。”
萬子清還沒睡醒,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樣,雲晞看得笑了下。
雲晞沒對任良宴暈了過去這句話的真假計較太多,她明白扶曦的顧慮,怕她拿到了消息之後就反悔。
雲晞指尖燃起明離火,紙條化為灰燼:“多謝了,我先去一趟九昭城,之後自行去扶曦。”
無論是扶曦可能與她被困隕星原有關,還是聞山青遇到了什麼化解之法隻在她身上的麻煩,她都要主動去調查清楚。
對危險一無所知,才是最大的危險。
“這......”謝令聞麵露難色,“年姑娘,要不我們跟你一起去九昭城吧,正巧我們最近也沒彆的事情,若是路上能順帶救人除惡,也算是曆練。”
雲晞搖頭,她與天狐族之間的因果,不該牽涉其他人。
“我不會反悔或者向你們提更多要求。”雲晞說道,空氣中有什麼閃閃發光的東西一躍而出,“若違背此約,永失自由。”
一道道淺金色的光芒繞著雲晞四處遊動,明滅閃爍皆呈規律,有時輕輕碰撞在一起,一道清晰的咒紋就憑空出現。
當雲晞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它們驟然往她身上撞去,在她的身體裡迸發出一道鎖鏈虛影,又漸漸隱下。
見雲晞二話不說就用了最具約束力的啟誓咒為約,謝令聞和萬子清心中先是震撼了一下,所有的擔憂也都放下了,一同在柳樹下吃了早點,回客棧收拾好了東西,各自奔赴目的地而去。
九昭城離這遠,雲晞原本想買一匹快馬,星夜兼程趕過去,但在兩個年輕人的強烈建議下,換成租了一輛馬車。
手頭因為一張喚夢符變得寬裕了許多,於是出發之前,雲晞還給自己添置了一件鬥篷和衣裳。
車夫見雲晞情緒淡淡,上了馬車之後毫無與人閒聊幾句打發時間的念頭,乾脆閉嘴專心駕車。
去往九昭城的一路上村鎮稀少,多是山道荒野,一路上安安靜靜,耳畔隻有馬車輪碾過地麵枯枝砂礫的摩擦聲。
雲晞坐在車廂裡,新買的鬥篷厚實軟和,小桌上的暖爐散發著暖融融的熱氣,隻要多閉一會眼,就容易中生出倦意。
不得不承認那兩個扶曦弟子的建議十分正確實用。
若是她自己騎馬趕路,這身子骨恐怕禁不住一路的霜露風雨和顛簸折騰。
風輕日暖,困意襲來,雲晞身子無意識地斜了斜,腦袋剛要磕到馬車右邊的廂壁,被一股突然來到身邊的氣息驚醒。
雲晞霎時睜眼,揚手並攏兩指,靈力具象為一道澄亮的劍影,橫在左邊多出來的那人頸間。
祝寒宜的右手已經伸到了雲晞的腦袋與廂壁之間,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接觸不到她,於是慢悠悠地收回了手,垂眸,無所謂地瞧了一眼明晃晃的劍影。
雲晞見他目光輕蔑,又頻繁使用共影,就猜到他不僅意識蘇醒了大半,力量也在同步恢複,星河界的確無法再困住他了。
但這些與她關係不大。
雲晞右手縮回鬥篷之中,闔目休息。
被忽略的傷害性明顯遠超於剛才二話不說就橫在脖子上的那道劍影,祝寒宜不悅地開口:
“雲晞。”
他剛叫了聲名字,就見雲晞豎了根手指輕碰在唇上,以為她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立刻噤了聲。
卻見空氣蕩開氣漣,一道消音障降落在馬車廂裡。
雲晞很快又把手縮了回去,鬥篷裡暖和,她其實懶得動彈。
她歎了歎氣,對著洗耳恭聽的祝寒宜低聲說:“小點聲,彆人看不見你,隻聽得到我說話,我怕讓人以為我被山野精怪附了身,魘著了。”
祝寒宜很配合地壓低了聲音,湊近她的側臉:“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找你?”
雲晞一貫善解人意:“你被關久了,難免無聊,我理解。”
祝寒宜微笑。
她的目光帶了點同情:“而且你的共影術在我身上,除了我,你也沒辦法去找其他人。”
祝寒宜氣悶。
他不挑起話題,雲晞正好樂得清淨,也不會主動說話。賭氣似的沉默了半晌,最終認了輸:“你這是又要去什麼地方?”
雲晞很給堂堂魔君麵子,問什麼答什麼:“九昭城,天狐族在那裡。”
祝寒宜聽得有趣,魔族可不會因為親恩二字而為誰赴湯蹈火:“給你師兄報了仇之後呢?”
“上一趟扶曦。扶曦要麼與我被困隕星原有關,要麼就是聞山青遇到了什麼麻煩。”
雲晞的打算是,在聞山青主動開口尋求幫助之前,她不會挑破,假如聞山青對她有禍心,那算他倒黴。
“若是前者,我支持你踏平扶曦,至於後者,扶曦的危難怎麼也輪到了你管?”
祝寒宜一向毒舌挑剔,在雲晞麵前已經儘量收斂了隨機的攻擊性,但仍然讓雲晞時常覺得他說話不怎麼好聽,“然後呢?又去給你的師姐報仇?”
“自然。”
“還有麼?”
雲晞沉默不答,已經失去一道步塵劍影庇護的心臟總是不合時宜的傳來痛苦,時刻提醒著她其實不必再考慮什麼太長遠的未來。
祝寒宜臉色沉冷了幾個度,表示自己十分介懷:“雲晞,你竟從沒想過要去星河界放我出來。”
雲晞有點疑惑地看他,無聲詢問難道我長得很像是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嗎?
“天下間求你擾你困你的人那麼多,你隻把我當成麻煩。”祝寒宜聲音裡浮上幾分傲氣,輕易將最開始不擺架子好說話的形象推翻,“我來找你,是因為上次忘了問問,你被四神器傷到哪了?”
雲晞答得平靜,似不在乎:“心臟破碎。”
祝寒宜聽到這四個字時,覺得破碎的應該是自己的心臟才對,窒息感滅頂而來。
半晌,他說道:“倘若我能把你救活,以後你就跟我回魔域,如何?”
“何必救我?你應該是最盼望我死的人才對。”雲晞突然想起那日說書人講的話,猶豫著想問個究竟,“你喜歡我?”
喜歡?
祝寒宜露出疑惑的表情,垂眸仔細思索起這個詞的含義時,腦海裡一片空白。
魔族情緒極端,對厭惡的隻想徹底毀滅,對想要的勢必完整占有。
他在雲晞身上傾注的情緒更甚。
戰勝,禁錮,獨占。
哪裡和什麼聽上去就溫柔繾綣的“喜歡”二字沾邊。
祝寒宜抬眼,從雲晞水鏡般的眼瞳中看見自己從困惑變得篤定,以為這代表自己找到了正確答案:“我隻是不能忍受唯一的對手變成了現在這般將死不死的可憐模樣。我要你恢複如初,再成我手下慘敗。”
末了,他補充:“我不懂什麼叫喜歡。”
“我也不懂。”雲晞點頭,也確認自己沒猜錯祝寒宜的目的。
馬車前行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
雲晞以為是快要進城了,車夫便放緩了速度,剛掀開厚厚的窗簾往外看,一股腥風灌進車廂之中。
目之所見,枯草遍地的山林中,滿地的屍體都在血泊裡泡著,銳物切開的齊整傷口上凝固著乾涸後的黑紅色血液,分外駭人。
車夫的表情已經僵住,嚇得立刻就想驅車往回走。
“姑、姑娘,前麵死了人啊!這荒郊野外的,指不定是妖魔在害人,不能再走了,我們回去吧!”車夫被山風吹出一陣冷顫,揮鞭的動作都在發抖。
雲晞回答道:“不用怕,繼續往前走。”
車夫連連擺手:“不走了不走了,我可不能為了這一趟生意搭上性命,姑娘你若還想往前走,恕我不能再送了。”
哪知雲晞下了馬車。
“若是有妖魔害人,你無論往哪裡走,都不如在我身邊安全。”雲晞往車夫手上塞了一錠銀子,從他手裡換過了馬鞭,“你可以去車廂裡休息會,我來驅車。”
雲晞給得多,又像是見過世麵練過膽子的人,車夫也就把驚怕都咽回了肚子,連忙鑽進了車廂裡,拉緊了簾子。
她在地上的屍體旁走了一圈,男女老少皆有,都是尋常布衣打扮。
雲晞捏著馬鞭,剛要走回馬車,卻注意到了屍體堆裡伸出的一隻手。
十指白皙,纖細修長,是一名女子。
她的手指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