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晞逆行於石橋上喧嘩的人群中,來到繁華街市的另一麵。
這一條巷子還在沉睡之中,兩邊的門窗都緊閉著,鳥雀也悄無聲息,時間似乎都被朔風凍結,唯有澄金的日光灑落在門前的幾株翠竹上,透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晶瑩剔透的綠意。
十六年前來這裡時,她持劍衝殺在最前方,步塵染血的劍尖劃過灰黑色的石板,留下一根散發著甜香的血線。
師兄不慌不忙走在後方清場,腳下踩過的血跡被指尖落下的一簇明離火吞下,最後一絲蠱惑人心的邪氣也被鏟除乾淨。
一旁的師妹拽著師兄袖袍,看得又怕又羨慕,問了一句自己什麼時候也能以一當十,滌蕩妖邪。
妖物死,惑心術散,被吞噬惡欲貪戀的妖物搶占了數月的燕回巷終於不再是一個以妻女性命、自身氣運來易物的扭曲深淵。
雲晞第一次下山,是為了把良知與秩序還給橫江城。
雲晞沿著地麵上積塵多年的一道劍痕,一直走到一扇朱紅色的大門外停下,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等了半晌,終於有一個剛剛睡醒的侍從過來打開了一道門縫,露出個腦袋:“客官來得太早了,今日的尋珍展還得等到戌時。”
雲晞說:“我不看尋珍展,來買消息。”
買消息的人出手都闊綽,侍從來了精神,開門營業。
雲晞進了大門之後就見一片曲水環繞的幽靜庭院,假山與鬆竹掩映在四方,令人的視線局限於腳下一條曲折向前的水棧。
她跟著侍從走了許久,總算到了水棧的儘頭,踩著柳蔭下的石板路,進了一間會客廳。
鋪地的絨毯厚實柔軟,高幾上擺了一隻瓷瓶,一枝梅花斜插於其中,散發著淺淡的幽香。
薄如蟬翼的屏風上畫著一襲白衣涉水而來,霜刃過處,妖物轟然墜落於庭中水池,籠罩天穹的陰霾儘散。
雲晞粗掃了一眼,眼熟。
再仔細一看,畫中的人與劍皆湛清勝雪,浮光霧錦翻飛,雲袖上的銀紋蕩漾開,綻出一枝枝蓮,頭頂的日光輝煌傾灑,失色於一道雪亮的光。
難怪師兄師姐總說她張揚。
雲晞捧著熱茶慢慢喝完,又給自己添了一盞,店主恰好從門外走了進來。
“客官想買點什麼消息?”
“兩條。”雲晞指腹沿著青瓷杯壁緩緩轉了一圈,“第一,天狐族的下落。”
天狐少主既然傾全族之力圍殺師兄,便以全族性命來償。
“第二,十年前,有哪些人肯花大價錢尋找紫陽蓮,或者有誰得到了它。”
師姐慣愛用毒,平日切磋或大比時雖能克製不用,但在與人相搏,到了生死一線的地步,定然會用她身上最毒的毒藥——唯見月。
沾了唯見月的人,一但遇到日光,必定化為血水。
唯有世上僅存一份的紫陽蓮可解。
店主剛撩開錦袍準備坐下談生意,一聽完雲晞的話,直接站起身來,乾脆回絕道:“姑娘回去吧,這兩條消息,在我這裡買不了。”
雲晞把茶杯置於手邊的案幾上,問:“為何?”
店主似乎覺得有點砸自己招牌,可是在尷尬之餘又摻雜了一些彆的情緒:“天狐族當年結怨頗多,上我這兒買天狐族行蹤的人不少,最多的就是青乾弟子,我若是有一絲線索,肯定會用來換一個拜入青乾的機會,酬金什麼的都通通免了。”
他說著就笑了聲:“可你瞧,我費心竭力找了十年,也沒這機會。”
立在一旁的侍從麵露驚奇:“掌櫃,你想修行?你難道覺醒了靈脈?”
“那當然,隻不過天資值低了些,這輩子恐怕都無所得。”店主哼了一聲,不自覺看了眼屏風上風華張揚的人。
在光耀四方者的歸屬之地修行,也能分到一份榮光。
雲晞不關心他們的閒談,垂下眼簾,告訴自己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必灰心喪氣。
店主見她沉得住氣,看起來也算個講道理的人,接著說:“至於紫陽蓮,那是受巫邪詛咒之物,探得它消息的人族必死,我惜命,絕不做這生意,姑娘若是不怕,又有些門路,便去找另外那三族的朋友試試。”
“叨擾。”雲晞站起身來,突然抬手在眼前一抓。
似有什麼無形且柔軟的東西在手中掙紮,隨著她一用力,在掌心輕輕爆開,指縫間掉落出一片細碎的閃光。
燕回巷的轉角如同一道分界線,將外麵的熱鬨與巷子裡的冷寂清晰分割開來,再往巷子裡走一步,指定會被發現。
謝令聞後背貼著牆,往巷子裡望了一眼,等得摩拳擦掌。
“聽了半天,年姑娘都說了些什麼?”他抱劍看著沉默的萬子清,質疑道,“該不會這麼久了連聽音蜂都還沒放進去吧?”
為了證明聽音蜂沒有辱沒使命,萬子清字正腔圓地轉述它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店主在說他不做這生意。 ”
什麼生意?
謝令聞撓了一下頭:“然後呢?年姑娘怎麼說?”
“聽音蜂都飛到我臉上了。”雲晞說。
謝令聞和萬子清都被雲晞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個激靈,明明十分平緩隨和,也聽不出一絲怒意或責備,沒想到更叫人心虛。
雲晞無聲無息從巷子裡走出來,迎著暖意融融的朝暉,眼瞳剔透的眼瞳中漾起瑰麗的金光,如同灑滿碎金的冰麵。
“跟了我多久?”她一開口,冰雪也消融,在煦風暖日中潺潺流走。
被人抓了個現行,怎麼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萬子清原本打算沉默裝死,卻不料雲晞的目光最終落到了他身上,餘光一瞟,謝令聞已經往後退得沒了影。
“年姑娘,我們並非故意要跟蹤你,隻是吃了早點上街閒逛的時候,恰好看到你往這條巷子走,就想過來再和你商量商量。”
萬子清底氣不足,嗓音軟綿綿的,索性攤牌,“那店主不做的生意,我們來,年姑娘你想要什麼消息,我們去請任師兄以卦術預占,隻要你肯跟我們回一趟扶曦,讓宗主見一麵。”
總之先把人帶回去,能不能留下,那就得看宗主的本事了。
雲晞仔細權衡了一下,問:“你們任師兄肯幫這個忙?”
萬子清心想,宗主肯定會厚著老臉向任師兄開這個口,於是麵不改色道:“年姑娘放心。”
雲晞說:“我想知道的消息有兩個,若是你們能給出答案,我就去扶曦見聞宗主,但是拜師一事,恕我決不會答應。”
萬子清點頭表示了然:“我一同向宗主回稟。”
他揚了揚手,徘徊在橫江城裡的重明鳥疾飛如星,落在他的肩上。
重明鳥在扶曦地位很高,不懼風雨雷電,尋常術法傷不了它,隱秘而靈活地飛翔於雲海之中,也是扶曦最為穩妥保密的送信方式。
穿行過兩次夜色,就把信帶回了扶曦。
萬霞山上燈火千重,宛如星辰傾落。
一盞清澈的琉璃燈下,聞山青遞出一張從重明鳥身上拆下來的信紙。
聞山青年逾古稀,卻依舊精神矍鑠,嗓音沉厚威嚴,時常挺直著魁梧的身姿,頂著一張不怎麼愛笑的臉,出現在扶曦各處練功場或試煉禁地,最適合被各峰長老用來嚇唬不服管教的新入門弟子。
今日卻出人意料的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
“小宴啊,你這幾日還能不能用預占之術?”他擠出生硬的和善微笑。
坐在對麵的青年一身空青色衣衫,氣質清爽大方,像是從夏日海邊吹來的一陣涼風。
“宗主你都親自過來了,我總不能辜負重任。”任良宴把紙條上的兩個問題看了一遍。
他剛才還說說笑笑的一張臉翻書一般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我不久前才動了預占之術,現在又來了兩個問題等我,宗主,我這次預占結束,非得半死不活昏睡一個月才能醒。”
聞山青屈指敲敲桌麵,板下臉:“有條件就說。”
任良宴往前傾了傾身,充滿期待地直視聞山青:“宗主,我今年的宗門任務還差一點做滿,欠了三百分,看在我即將要為宗門立功的份上,不如,免了?”
聞山青最看重公正與規矩,此刻卻偏偏沒有第二個選擇,想了又想,十分艱難地開了口:“免了。”
“今夜十六,最適合引月華之力起卦,亥時一到,我就開工。”任良宴表示自己也不磨蹭,得了承諾就自覺開始乾活。
聞山青點頭,這會離亥時還早,便起身出了屋子:“預占之後,直接來蒼靈殿告訴我。”
任良宴目送聞山青離開,轉身回了寢屋,仰麵朝天躺在床上,安靜了片刻之後,漆黑的眼瞳對上捏在指間的一張符紙,若有所思。
被困書中這麼多年,他已經改變了太多的習慣,態度與想法,唯有回家這一信念堅定如初。
無論重頭再來幾次。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任良宴閉上了眼,沉重的困意再度侵入。
喚夢符邊緣卷曲,細碎的火光粒子紛灑而下,落在任良宴隻在這一刻真正輕鬆揚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