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枯枝斷水,一條合不攏的通路從雲晞所行處一直連到了天邊,非世間尋常景。

劍招-照世。

劍氣自枝上來,如晨曦穿雲而出,重現於大江之上,燦爛而輝煌的金色一寸寸鋪灑開,所照之處,黑氣消弭,聚攏成人形的一團團龐然大物扭曲著發出怪叫聲,如濃稠的漆墨砸向水中,消融在粼粼波光裡。

托了雲晞出手及時的福,兩個扶曦弟子得以從潰散的黑氣之中殺了出來。

謝令聞像是從雲晞剛才的劍招中受到啟發,持劍追向水中邪靈,照世劍招再臨江麵。

萬子清龐大複雜的陣法改殺為困,水龍卷從陣中衝天而起,將蓄儘全力反撲的邪靈絞入水鏈中圍困,力量衝撞間,掀起萬丈水牆。身旁劍鋒寒亮,刺入黑色氣團與雪白浪潮中,劃開一方澄澈空明的天地。

雲晞看得意外。

她的自創劍招不少,也隨著她出沒在無數場危難險境中而被許多人記錄學習。這一招照世,倒是被那個馬尾少年學了五分像。

出手的機會被兩個少年搶走,雲晞正想歇一口氣,水下邪靈垂死掙紮,水浪撞開,又將搖晃在近岸口的一艘客船撕裂。

雲晞劍招一換,手中樹枝橫掃,破風在前,飛身掠向掙紮在江麵的那一雙雙手。

身下翻卷怒號的白浪被碾碎氣勢,陡然回落於江中,極緩極慢地流走,溫順得像是一隻毫無攻擊性的寵物。

沉水的人被湍急的水流灌滿鼻腔,被不知名的黑氣撕扯下大片皮肉,快要徹底淹沒在絕望裡,卻突然被一隻纖細的手拽了上去。

破水而出,天光明澈,把眼前的女子照耀得閃閃發光,第一眼隻能看清她那雙清冷沉靜的淡色眼瞳。

明明陌生,卻又似乎在說書人的故事裡見過無數次。

萬子清瞬形淩身於半空之中控陣,眼觀八方,沒錯過那個孱弱的女子僅憑劍氣定水平江的一幕,難言心中的震撼。

她手上拿著的,甚至還不是劍。

一聲尖銳而急促的哨音從天際傳來,像是某種指引方向的召令,又像是鼓舞士氣的戰曲。

雲晞心道不好,回頭時恰好看見幾乎要消弭殆儘的黑氣再次氣勢高漲,化作一支支黑色長箭,掙破困陣後擰成一股,眨眼消失在遠處的天地相接處。

雲晞仔細辨認著這道聲音的方向,枝上抖落的花瓣裹挾著劍氣,不著痕跡地追向哨音的源頭。

她抬首望向城中。

護城衛已經從城中趕了過來,忙著救治和安撫百姓,搶運貨物,岸上吵嚷的人聲亂成一片。

謝令聞上了岸,不甘心地攥著拳,抓著空氣都想暴揍一頓:“我出劍已經最快了,怎麼還是讓它們跑了?”

“彆急,邪靈本就沒這麼容易殺儘,咱們要在這一帶多追蹤上時日了。”

萬子清慢吞吞拍了拍他的肩,回頭尋覓著雲晞的身影,“我剛才發現咱們一條船上的還有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也許也是哪個宗門派來幫忙的人。”

謝令聞剛才隻知有人幫他們破開了黑氣,卻沒見到人,疑惑:“誰?”

萬子清正要抬手一指,迎麵走來的一個男人將他的視線擋住。

男人一襲青色錦袍,玉帶束腰,一身華貴不凡,開口時直爽有禮:“我是橫江城的城主,淩鈺。剛才我恰好看見二位誅殺水中的黑氣,敢問二位是修行者?”

萬子清和謝令聞拱手,拿出一封淩鈺的親筆信。

“扶曦弟子,萬子清。”

“謝令聞。”

淩鈺露出喜色,他給各個宗門廣發了求救,竟等到扶曦這等大宗門派人來,實屬意料之外,回禮道:“多謝二位出手相救,這渡口上往來船隻眾多,二位若是晚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我替城中百姓謝過二位。”

謝令聞搖頭,直率道:“淩城主,你先彆道謝,你信中要我們捉的是妖魔,剛才從這水裡鑽出來殺人的,是邪靈。況且邪靈也沒除儘,跑了。”

淩鈺臉上的笑意迅速暗淡下去,就好像是原本報以了極大的希望驟然落空,亂了分寸:“這可如何是好?”

萬子清性子和緩,總是在說話時無形中撫平對方的焦躁:“淩城主勿憂,我和令聞先去會一會橫江城中的妖魔,待這件事了結,再在附近這一帶探查邪靈的下落,一定儘全力保護你們。”

淩鈺收斂情緒,點點頭,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天色不早了,二位遠道而來,請先隨我入府歇息,城中妖物的事情,路上我說給二位聽。”

“不急。”萬子清邊走邊去看剛才被擋住視線的地方,原地人來人往,卻無他好奇的人。

.

雲晞進了城。

循著自己的劍氣,來到橫江城最繁華熱鬨的長街,在紛雜的氣息之中失去方向。

邪靈原本無心無智,隻知繼承生前的惡欲,毀天滅地。

直到後來,有的邪靈長出了心智,擁有了思維,學會披上皮囊偽裝成人,懂得率領同類聚群而居,計劃著最能令它們興奮的慘案,危險性直接翻了幾倍。

方才發出哨音的邪靈,指不定就是這一帶邪靈的領袖。

線索中斷,急也沒什麼用,雲晞走進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準備四處看看情況,被邪靈一打岔,買消息的計劃也被她擱置到明日。

橫江城盛產錦緞,來往的客商造出了一片富庶繁華的街景,白日裡車馬往來,叫賣吆喝,喧囂聲蔓延在每個角落。

夜幕降臨時,滿街明燈連接成璀璨的長龍,弦歌絲竹,賣藝雜耍,每走一步就見一幕不同的熱鬨。

雲晞沿著護城河走,船槳棹開水麵的花燈月色,雕花的小窗映出芙蓉美人麵。

這一幕有些熟悉。

雲晞猛然想起十歲時,師兄第一次帶著她和小師妹一起去做宗門任務,來過這條街。

當時師兄恰好遇到了扶曦掌門的那個大弟子,明鬆雪,二人摟肩搭背的去酒樓喝了個痛快。小師妹看上了那酒樓的甜酒釀雞,抱著雞腿啃得儘興。

雲晞被這幾人醉醺醺的笑鬨聲吵得耳朵疼,就一個人在這附近逛了逛。

同樣是在燈火影綽的畫舫之上,雕花的木窗裡透出一張俊朗精致的側臉,比青乾弟子們公認的長得最好看的舒晴峰峰主還要好看。

雲晞多看了一眼。

那人五感敏銳,察覺到她的注視,扭頭朝她看來,露出正臉。

畫舫被河上的夜風輕輕吹動,祝寒宜的臉上悠悠搖晃著燈影與劍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青澀的少年氣被幽邃神秘的氛圍遮掩,恰到好處的迷人。

雲晞心中剛要將他與舒晴峰峰主對比,就見那人充滿惡意地朝她輕抬下巴,揚了揚唇。

一絲魔氣故意在眸中一閃而過。

輕佻,狂傲,毫無素養。

雲晞皺了下眉,避開目光,疾步走遠。

遠處的青石橋下聚了許多人,橋邊的銀杏樹枝繁葉茂,一片片木簡係了紅繩,掛滿了樹冠,煞是惹眼好看。

雲晞走過去看了看,城中人說這是橫江城最有靈氣的古樹,護佑一城百年安寧,也聽得見他們的心願。

雲晞看著這棵有點古怪的樹皺眉,也不信什麼傳說,但心中的確憋了一個願望,說給師兄師姐聽吧,又怕被他們戳著腦袋說一句太狂太傲。

於是學著旁人寫了塊木簡,往樹梢最高處一拋——

穿過木簡的那根紅繩還沒碰著樹枝,就被黑夜中一掠而過的身影搶走。

祝寒宜衣上唯有青白二色,空靈清透,如江上遠樹籠寒煙,他指尖勾著紅繩,居高臨下地朝雲晞晃了晃,瞬形消失在夜色中。

有病。

雲晞腦海裡冒出兩個字。

她從小到大都被人捧著誇著,就沒被人挑釁過,還一連兩次,心中氣不過,拔劍就追了上去。

祝寒宜的瞬形術很快,一直被追到無人的角落裡,他才猛刹住腳步,從容不迫地轉過身來,勾著紅繩的那隻手伸出在身前。

木簡輕輕搖晃,逼得雲晞立刻撤了差一點就要劈上去的劍氣。

“把東西還給我。”步塵劍的劍尖對準祝寒宜,雲晞心中默數,他若執意不還,就讓他和木簡一起碎成兩半。

祝寒宜置若罔聞。

“雲晞。”

皓月當空,被念到名字的雲晞雪衣清冽,氣質如冰玉,袖上裙擺的冰晶墜子在夜風中叮當作響。

祝寒宜的目光回落至手中那片木簡上的名字,指腹摩挲乾透的墨跡,一字一句重複上麵寫著的心願,語調悠緩:“劍術第一人?”

隱秘的心思被一個魔以調侃的語氣說出口,雲晞忍無可忍出劍,步塵劍氣劃出一道淡紫色的半月之形。

祝寒宜瞬形避開,木簡滑入袖袍之下,抬手間,兩指穩穩當當夾住長劍,簡潔評價:“不如我。”

雲晞右手用力,激蕩的劍氣破開祝寒宜手上的防護,一串血珠順著步塵劍滴下。

祝寒宜鬆手,身前的夜幕溢出一絲絲鮮紅的顏色。血色流動之中,凝聚出一把燃著血焰的黑劍。

他抓住劍柄,毫不留情攻殺上前,殺意昭彰的劍刃碰撞出星火閃爍。

刺耳的摩擦聲中,劍影碎裂,血焰飛濺,如崩碎的星辰。

這一場打得過癮,同樣是在同輩中一騎絕塵的兩個人,終於找到了對手。

最後以祝寒宜被步塵劍抬了下巴,認輸交出了木簡收場。

雲晞接過了木簡,沒想明白:“為什麼戲弄我?”

祝寒宜理直氣壯:“因為你看見了我是魔。”

雲晞:“……那不是你故意露出魔氣的?”

“我那時眼睛疼。”祝寒宜說。

雲晞嗓音偏冷,重複道:“為什麼?”

“好吧。”祝寒宜回答,“你看見我殺人了。”

“你殺人了?”雲晞想起晃過他臉上的劍光,眸光一冷,大風蕩起雪色袖袍,倒映著泠泠月輝的劍刃再次刺向祝寒宜,帶起一道淡紫色的殘影。

祝寒宜煩了,這次沒和她打,留在原地的虛影被步塵劍劈成兩股之後溜走不見,人已來到她身後,不滿的聲音傳來:“引我入局,想奪我血焰的人,該死。”

雲晞收了劍,轉身就走。

祝寒宜指著下巴的一丁點血跡:“你今天打傷了我,怎麼算?”

雲晞頭也沒回:“何不反問自己為什麼會輸?”

哪知祝寒宜氣量狹小,因為這一句話就從此纏著她比了幾年的劍。

回過神時,雲晞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臨水邊一家賣餛飩的小店外。

店裡的生意依舊和十幾年前一樣好,一張張大方桌上擠滿了食客。煙霧升騰,沉底的餛飩緩緩上浮,香氣撲鼻而來。

雲晞抬眸掃到角落裡的一個空位,剛往裡邁出一步,忽地回頭。

回頭時,一截梅枝已滑出袖間。

滿街燈火照亮夜幕,從高空中飛速掠過的一縷黑氣清晰映入雲晞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