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目(1 / 1)

時櫻同周弱水第一時間從荷花叢中探出身子。

原是朝天宗四長老多灌了幾杯黃湯,麵朝掩月門的長老叫嚷起來。

“掩月門你這孫子,若沒有我宗,你還在淩霄宗給人當孫子呢!”

“你現在是想做什麼?帶著朝天宗的叛徒在盤算什麼,以為我們全然不知嗎?我告訴你,等到大會議事那一天,有你好果子吃!你掩月門永遠彆想踏上天梯半步!”

接風宴上的酒水隻是必要的點綴,根本喝不醉人。

麵對嘲諷,掩月門長老仍是以息事寧人,說著“道友你醉了”和稀泥,一邊還要看自家掌門的臉色。

過來奉承的中小門派長老,哪裡敢掰扯朝天宗和掩月門之間的事,隻能尷尬地垂手站在一旁,兩邊都附和一聲,再勸兩句。

張不凡站在掩月門掌門身後,冷眼瞧著這場小鬨劇。

當下,掩月門掌門同朝天宗仍要維係麵子上那點禮貌,內心卻越發惱恨朝天宗。

當初脫離淩霄宗本就是出於意氣,是朝天宗宗主不斷提及贅婿一事,在自己耳邊說莫須有的事,挑撥離間。

閉關獨處時,孫掌門偶爾也會懷疑自己當初的決斷是不是做錯了。

朝天宗四長老裝醉把該罵的都罵了,摔了杯盞,憤而離場。

靈禾宗的長老沒有一點猶豫地跟了上去,餘響派李和長老則四下張望了一番,又與左右道了彆這才快步追上朝天宗,而端木氏的長老坐在原位一動不動。

到底端木氏與朝天宗之間的關係比那兩家更平等,後者需要前者的靈石支援,前者需要後者作為正氣盟盟主的名望資源,比起依附,更像是互惠互利。

朝天宗長老離開之後,沸騰的水很快回複平靜。

掩月門掌門攜贅婿向在場賓客自罰三杯後,宴飲的歡樂融洽氛圍迅速彌合。

張不凡坐在掌門身側,輕聲道:“不論如何,大家已看到了掩月門與朝天宗之間的不和,他們對您如此出言不遜,掩月門無需再忍。”

孫掌門假笑著又喝下一杯祝酒,微微收斂起笑容,點了點頭。

“不過如此。”

時櫻失望,朝天宗與掩月門之間的衝突簡直是雷聲大雨點小。

周弱水讚同著往後躺入花影,忽然從她們頭頂的方向傳來少年清朗的聲線,“熙熙攘攘,皆是利益往來,確實無趣。”

“呀,怎麼半點聲息也沒有?”

周弱水一骨碌地坐起來,差點朝那個方向揮出袖子裡的攻擊法器。

時櫻的右手亦搭上腰間的玉笛,轉過身看到了坐在花葉之間的白衣少年,腦袋在月光下熠熠生輝,那眉眼有幾分熟悉,他們曾在魔境裡見過的。

“抱歉。”少年佛修朝周弱水垂頭一禮。

周弱水隻當時櫻沒見過佛子,介紹道:“時妹妹,這位是萬佛宗的佛子水目。”

“我們見過的。”

水目安靜地望向時櫻。

周弱水驚訝,“你這神出鬼沒的,居然還見過她?”

時櫻:“在魔境靈脈深處有一麵之緣。”

周弱水知道水目出現在魔境的緣由,收起臉上的笑容,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周長老,不知可否讓我與時門主單獨談談?”

周弱水站起身,爽快道:“行,那我出去透透氣,你們聊。”

女長老剛離開,時櫻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看清楚周遭環境,卻被一陣強光刺中,再睜開雙眼,周圍環境已發生了變化。

是一片純白的世界。

雙眼適應了此地之後,剩下的感官也漸漸恢複。

這個地方在呼吸。

整片白色土地,從腳下站立的、不算堅實的地麵,拂過皮膚的風,再到耳畔富有戒律的潮聲。

奇怪的是,時櫻並沒有因此感到恐懼,相反內心升騰起柔和的平靜。

著白衣的少年水目赤足而來,他的腳下綻開一串又一串漣漪。

警惕穿透奇特的平靜抵達,她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這是哪兒?”

水目清雅俊秀的臉上露出笑容,“是我的內景。”

時櫻眯起了眼睛,她並非第一次進入他人的內景,彆人的靈台都去過不止一次了,就沒見過有人的內景是這幅模樣——純白,卻是活著的。

“周長老他們沒提起過嗎?師弟們也沒說?他們可真愛保守秘密,明明這件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水目說話的語氣和措辭方式與印象中的佛修有很大出入,“我是萬佛宗金像下的淨蓮化身。”

原來是植物人。

時櫻忍不住在心裡吐槽。

“單獨找我談,是為了什麼事?”

水目與時櫻擦肩而過,一邊說一遍繼續往前走,“萬佛宗中立,但我一直與天工閣來往合作,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時櫻不喜歡打啞謎喜好讓彆人猜心的人,她轉身跟在水目身後,不遠不近,“為了天梯的事?你們都認為天梯有問題?”

水目察覺到時櫻不耐煩的情緒,說話總算變得敞亮,“天梯不可能讓任何人飛升,朝天宗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南轅北轍。”

與天工閣密探時,傳訊石那一頭的閣主也得出了相似的推論,隻是言辭比較保守,不如水目那樣肯定。

“這些年,天工閣一直試圖找到證據,可朝天宗嚴防死守。你的出現總算打破了僵局!”

時櫻仍有疑惑,“天工閣可以從受汙染的神器碎片中獲得線索,你又是如何預先得知的?”

水目停住腳步轉過身,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將脫軌的修仙界扭回正軌,是我的使命,我就是因此而生的。”

時櫻手動閉上了半張的嘴,默默接受了眼前的少年是己方外掛的事實。

“讓我們理一理目前的情況,天工閣拿到的神器碎片已經確定是六年前熔鑄天梯所用的材料了,我在魔化靈脈附近取得的沙土也幫助他們分析出靈脈被魔化的時間段。”

類比現世的同位素對比法,時櫻迅速理解了個中原理,她補充道:“從煉器的角度來說,天梯有害很快能成為板上釘釘的結論,但修仙界化學普及,呃,不是,煉器知識普及不到位,僅僅憑借天工閣說法,很多人還是很難相信的?”

水目聽到她無意間漏出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詞語,笑了一下,“沒錯。朝天宗很雞賊的,他們早就發現了天梯對靈脈的危害,每次都選在人跡罕至的靈脈附近做實驗,再這樣下去修仙界都不夠他們霍霍的。”

“除非抓他們個現行。”

水目歎了口氣,“不是辦法的辦法。”

兩人默默並肩走了一陣,心裡都揣著許多事,水目率先打破沉默,“你知道靈脈被毀的危害吧。”

時櫻心頭一跳,這才察覺到自己的身份恐怕被淨蓮看穿了,她定了定心,“知道。空氣裡靈力稀薄,大能飛升困難。”

“功課做得很好嘛!”水目打趣道,時櫻驀地黑了臉,他連忙賠罪,“抱歉,很久沒人能這麼順暢地跟上我的思路,我有點得意忘形了。”

“你還真不像佛門中人。”

水目:“嗐,嚴格意義上,我也不能算佛修,隻是為了行事方便才剃了光頭。”

時櫻翻了個白眼,水目迅速收斂笑容,變得嚴肅起來,“我的使命不止是阻止天梯繼續對靈脈造成傷害,還需要儘可能修複這一切。”

“你有辦法?”

水目伸手一揮,像是在虛空中抓取什麼,隨後麵朝時櫻攤開手掌,一顆梔子花苞大小的盈透果子憑空出現,“這是淨蓮種子,據說有淨化靈脈的作用,問題是……種不活。”

“啊?”時櫻剛想伸出手摸摸這顆種子,聽到這話,手停在了半當中。

“哪那麼容易成活啊。如果種下去就能淨化,那我早就完成使命了。朝天宗製作天梯,哪有種花快啊!”

時櫻悻悻地縮回手,“那倒也是。”

水目:“現在我找到頭緒了,隻是線索的指向實在棘手。先不說這個,天工閣閣主是不是說,需要更多樣本,最好能收集到更多的、不同時期的天梯殘骸?”

時櫻點了點頭,“如果推論沒錯,這些殘骸附近大多都已形成魔境,否則就是在魔域之內。”

水目亦是無奈,“魔域總是要去的,淨蓮成活的關鍵線索也在魔域。請時門主好好想想吧。”

眼下局勢緊張,誰敢去魔域,就是與魔修有染。這算什麼,修仙界的閉關鎖國?

吐槽歸吐槽,經營著門派的時櫻可不敢跟打光棍的一樣勇猛,她有她的顧慮。

可張不凡的威脅遠比區區魔域要大得多,在他橫行肆虐前,最好能找到克製他的法子。

正當時櫻思前想後,周圍景象再變,熟悉的花影伴著水與月回到她身邊。

“他跟你說了上次師尊沒好意思提的事了?”

周弱水抱著靠枕坐回她身邊。

時櫻謹慎地設了音障,這才回答道:“去魔域的事?提了。”

周弱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時櫻的臉色,“你怎麼想的?”

“還有誰知道這個計劃?”

“劍尊,沒了。我們不能讓藥王穀的陪我們冒險,目前知道這件事的不超過五個人。”

周弱水張開五指晃了晃手。

“我需要好好考慮。你們有人去過魔域嗎?我連那裡是什麼情況都不清楚!”

時櫻的語氣很是焦急,她並非質疑這個計劃,隻是兩廂為難,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我想的是,你可以派得力的弟子前往魔域,到時候假托魔境內失蹤的借口。”

周弱水是煉器專家,並不擅長出謀劃策,出的點子有些業餘。

時櫻歎了口氣,“誰去我都不放心。更何況,我還真沒有實力強悍,人又足夠機靈的徒弟。你想,進入千魔淵總得元嬰中後期的修為吧。”

周弱水的眼睛在時櫻身上溜了一圈,又做賊似地瞟向彆處。

“想什麼呢,我怎麼能去!”

時櫻長歎一口氣,躺倒下去,“橫豎也不是現在就需要決定的事,難得讓我拖延一陣吧……”

不喜應酬,時櫻和周弱水早早離開了掩月門。

裴彥無人解救,張不凡強行挽留,這一呆就呆了好幾天。

再與裴彥見麵,已是門派切磋晉級十強的第二日,灼華排在第十一位出場,對陣西境的一位鍛體弟子。

灼華有意克製自己的冒進,站位不習慣,打得不算順手,掛了些彩才勉強勝出,下台時卻是似有所得。

“啊,比完了?”

灼華跑到隔壁藥王穀的靈舟上療傷,裴彥姍姍來遲,看著她的背影遺憾道。

時櫻的目光被他疲憊的聲音吸引過去,吃驚得瞪大眼睛,旋即吃吃地笑起來,“怎麼一副腎虧模樣?”

裴彥白了她一眼,“彆瞎說,我還是清白身!”

“那是怎麼了?我聽陳晦長老說你被掩月門客氣地留下了,他們也沒多問。”

裴彥的語氣有些哀怨,“他們不問,你就不多問問?”

時櫻又是一笑,“我問誰去?”

裴彥也知道她不便向掩月門追問,嘟嘟囔囔地,“你也該關心我一下,傳訊符問兩聲也好,唉,留我一個在那魔窟裡……”

“到底怎麼了?”時櫻輕輕撞了撞他的肩膀。

“為了拉攏我,又是靈酒靈材,不知道還從哪兒找了幾位看上去不像正經修仙的女的過來作陪。我是既不敢吃,又不敢睡,還偷摸吃了解毒丹和清心丸。”

時櫻揶揄,“準備得挺充分啊。”

“我可害怕死了,怕失去清白,還擔心被仙人跳。不是我說,要給我設局,也得找、找……”

話說了一半,裴彥猛然覺得不合適,瞥了時櫻一眼,生硬地止住了,“我去休息了。”

不敢吃不敢喝還沒時間修煉調息,確實不像招待,倒像是精神折磨。

時櫻也收起了開玩笑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臥底辛苦了。”

裴彥像是看穿了時櫻之所想,安慰道:“好吧,也沒你想的那麼慘。我隻是很好奇自己從前為什麼會跟隨那樣的人,胸無點墨、無知淺薄、傲慢自大、好大喜功。”

“追星就是很上頭的。就算局外人覺得那人幾乎一無是處,可當時心甘情願入局,一定是他有某一點很吸引你。”

時櫻說得中肯,但她沒有點破,有時吸引人的特質很可能隻是“人設外套”上的一枚亮片。

“唉,氣順了。”

越是接近張不凡,裴彥就越是無法理解,自己曾不計付出地幫助他完成一件已能證偽的“大事”,時櫻的話讓他稍稍釋懷了。

“快去休息,如果有什麼問題,藥王穀道友在隔壁呢。”

裴彥緩慢地點著頭,搖搖晃晃地走向藥王穀的靈舟,沒走兩步,回過頭衝時櫻露出溫和的笑容,“你真好。”

時櫻被他的語氣肉麻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輕聲爆了句粗口,隨後轉身向弟子警告,“不要學!”

妙音門弟子和她默契地笑了起來。

二十晉十,切磋的火藥味變濃了,掩月門長老都及時叫停了。

下一組對陣的是:鼻孔朝天的朝天宗弟子同中立世家的一位修習刀法的弟子。

時櫻心頭略過一陣不規則的震蕩,總覺得要出事,她朝掩月門所在的位置望去,先前不在的張不凡出現了。

四十晉二十那輪,朝天宗抽到了靈禾宗弟子,兩人象征性地比劃了一下,靈禾宗弟子便認輸了。

當時台下散修瞬間爆發出強烈的噓聲,高聲斥責朝天宗打假賽,沒有真水平,把沉不住氣的朝天宗弟子起了個半死。

時櫻推測:為了證明自己具有十強,甚至三強、魁首的實力,朝天宗弟子在本回合一定會不擇手段的獲得勝利。

又想起八十晉四十時,鬆和與其切磋時,張不凡臉上興奮期待的表情,以及發現雙方未有傷亡時的失望。

難道“龍傲天”想借朝天宗弟子再度在切磋時淩虐對手這件事為自己的討伐造勢?

張不凡確實是這樣想的,隻是他左右不了抽簽的順序。

不是他不想暗中操控弟子們抽簽抽中的對手,而是無法篡改這套出自天工閣的抽簽法器。

此番朝天宗弟子對陣世家刀修,決不會出現一邊倒的局麵,除非前者偷摸帶了高階法器。

時櫻緊盯著擂台,一刻都不敢放鬆。

朝天宗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私底下切磋時,依附於朝天宗的門派不敢贏過他們,因此,他在身法、體術,甚至是意識上,都差了刀修弟子好大一截。

果不其然,擂台開始沒多久,朝天宗弟子手臂上的法器就被刀修輕鬆卸掉了。

像是護腕的法器被劃開,順著刀鋒上挑隨後遠遠落在擂台一角。

一擊得手,刀修弟子沒有得意,穩紮穩打地逼近。

朝天宗弟子有點破防,他從沒想過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出了洋相,他一咬牙,從袖子裡抖出淬煉過的黑色彈丸。

這一招本就講究一個出其不意,可他早在對陣鬆和時,得意地把這一手露了出來,對麵刀修哪能沒有防備,後退拉開距離,伴隨著一聲刀吟,一陣勁風拂過,黑色彈丸被吹回到朝天宗弟子身邊,他連忙張開護盾防備,卻在手忙腳輪的一刹那失去了刀修的蹤跡。

刀修步法靈活,借著製造出的機會,移到了朝天宗弟子的視角盲區。

“唉,太菜了,不必看了。”

周長老不知何時從天工閣的靈舟下來,信步來到時櫻身邊,“他身上的法器還是那幾樣,上次還漏了大部分給在場所有人看,刀修怎麼還能在他手下吃虧呢?”

時櫻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周弱水,將目光短暫地移開擂台,在其周圍掃視,企圖找到張不凡的暗中布置。

刀修弟子心性沉穩,打得滴水不漏,趁朝天宗弟子發現自己之前,再度發動突襲。

第二件法器落地。

“都得手兩次了,還不叛輸?掩月門難道想讓朝天宗輸得底褲都不剩?”

周弱水一挑秀眉。

話音剛落,時櫻注意到,在張不凡的點頭授意下,朝天宗長老判定雙方停手,刀修弟子勝出。

刀修弟子歸刀入鞘,臉上看不出任何喜色地向朝天宗弟子抱了抱拳,後者不甘地咬緊牙關。

擂台周圍的法陣正緩緩打開。

因對決而緊張的觀賽者逐漸放鬆下來。

正在這時,一道灰黑色、散發出不詳氣味的黑影直衝擂台。

刀出鞘的聲音被淹沒在巨大的爆裂中,因聲冒出的滾滾黑煙,將擂台上的弟子還有不明黑影包裹起來。

散修席上一片嘩然。

張不凡迅速帶著一眾弟子將擂台包圍,早就藏在散修之間的弟子也站出來攔住向往前衝的散修,掩月門長老則不斷安撫在場的人,“稍安勿躁”。

掩月門這一條動作像是預先排練了很多次。

時櫻的眼神沉了下去。

張不凡安排的“好戲”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