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櫻沒有徑直回去，繞道去了藥王穀。

從百魔沼帶出來的魔修清醒過來了。

掩月門弟子和體修王樓從藥王穀離開後，都把時櫻將魔修帶出的秘密爛在肚子裡。

趙仁趙和生怕罪加一等，硬生生將遭遇魔修一事瞞了下來。

朝天宗長老們隻當是魔物害死了兩名弟子。

徐芷帶時櫻走入內門某座懸空的巨大石台，建在石台上的院落與外門客苑旁的病區小院類似。

院門上有烙印，有權限的令牌靠近了院門上麵的陣法才會打開。

院內的青鬆下坐著個骨瘦伶仃的修士，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臉頰凹陷、弱不勝衣，臉上的魔紋淡得幾乎看不清了。

他手掌攤開，幾隻小麻雀正在啄食他掌心的靈米。

待她們走近，他才收回手掌，拍掉掌心的碎屑，朝兩人行禮，“在下法修李成河，多謝兩位救命之恩。”

聽到這個名字，時櫻微訝一瞬。

徐芷輕聲道：“你們聊，我就在外麵。不過以你的修為，他也打不過你。”

時櫻坐在他對麵，兩人隔著石桌。

李成河生得白淨，眉眼清秀，又有病弱氣質加成，忽略臉頰上淡淡的魔紋，就像位病弱文士。

時櫻挑了個不那麼重要的問題打頭，“道友認識吳春申嗎？聽過這個名字也行。”

李成河勉強地揚了揚嘴角，麵對時櫻這樣耀眼的人，他本能地想低下頭去，像喜光卻畏光的人，“認識的，我們受雇為朝天宗做事，同行三人，吳春申，汪華，還有我。”

受雇於朝天宗？

時櫻看了一眼瑟縮的李成河，察覺出了矛盾。

“受雇於朝天宗是為了錢，還是彆的什麼？”時櫻決定更坦誠一些，“你是修仙世家李家的人嗎？李成源是你什麼人？”

聽到李成源這個名字，眼前的修士渾身緊繃，頭埋得更低了，“他，算是我族叔。我們那一脈沒那麼大的誌向，被朝天宗打壓得實在活不下去了，隻能隱姓埋名地接些不入流的任務。”

時櫻接手時，妙音門同樣處於低穀，但她終究沒有經曆過被朝天宗全方位打壓的痛苦。

李成源他們出生時就活在朝天宗的陰影之下，其痛苦並非旁人可以想象的。

曾經修仙世家的驕傲還留存在長輩心中，榮光與貧困，仇恨還是苟活，無一不在拉扯著李氏子弟。

“我們那一脈躲到了北境，說來好笑，家裡人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朝天宗在北境，他們自大地認為北境不會有‘老鼠’。”

李成河冷哼著勾了勾嘴角，笑不出來，在諷刺朝天宗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家也罵了進去。

時櫻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病號服對他來說太寬大了，還沒隔衣觸碰到他，李成河戒備地往後退了退，病號服的布料在晃動中抽過時櫻的掌心。

李成河下意識地以為會受到傷害，躲開後才反應過來是善意的安撫，清秀的眉眼緊緊皺成一團，“抱歉，抱歉……”

“彆害怕，隻要你願意把事情說清楚，我會保證你今後的安全。”

李成河怯生生地看了時櫻一眼，點了點頭。

“這樣吧，我不問問題了，你把整件事跟我說吧，講到哪兒算哪兒。好嗎？”

李成河半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望時櫻，很快又像被灼傷一樣移開視線，悶悶地應了一聲。

李成河這一支全靠微薄的積蓄支撐，爺爺在世時拉不下臉去黑市接委托，就靠正氣盟發布的次低級任務生活，過得十分拮據。

爺爺沒能突破至元嬰期，壽元耗儘後，小輩們覺得壓在貧困之上的，所謂“世家體麵”消失了，能坦然出入黑市，坦然去黑市接任務。

用以修煉的資源都沒了，還談什麼仇恨呢？

李成河算是同輩中修為出眾的，而立之年便結了金丹，背著家裡人，化名陳河，接了朝天宗的委托。

一行三人從他們找到的魔境裂隙進入百魔沼。

“提前探索是要做些什麼？”

“找靈脈所在的位置，畫出大致路線圖，標注實力強大的魔物的位置。”李成河想了想，隨後沮喪道，“我的芥子囊丟了，否則還能找到他們的委托書，上麵有個圖紙，要我們找類似的零件碎片。”

怪不得朝天宗以往能在進入魔境後的第一時間找到靈脈的位置，這一回卻慢了許多。

宣桐魔境的十魔洞也好，百魔沼也罷都發生了異變，魔物等級提升了，兩三個散修能有辦法完成初探的任務？

說著說著，李成河總算把頭抬了起來，坐姿也比剛才放鬆一些，他還是不敢直視時櫻。

“魔境裡魔物太強大了，進去沒兩天，汪華就受了重傷。我們合計著，打開盒子取走前款，再找個魔境裂隙溜出去。朝天宗給的盒子看上去平平無奇，好像就打了個高出一個境界的修為烙印。我們想了個辦法，把汪華的匣子丟進魔窟裡，讓修為高的魔物替我們破壞盒子。”

憤恨漫上李成河怯懦的眉眼，臉上的魔紋若隱若現，時櫻迅速扣住他的手腕，壓製他的魔氣。

李成河企圖縮回手臂，沒能成功，魔紋很快消了下去，憤恨也淡去了。

“抱歉。”

就算他不說，時櫻也知道本該放著前款靈石的盒子裡滿是失望與痛恨。

“是一盒碎石頭，甚至不是修仙界的石頭，而是凡間的碎石頭。”

時櫻長出一口氣，彆說受雇的散修生氣，就連她這個資本家（自稱）都覺得過分，這根本不是雇傭，而是赤裸裸的詐騙！

同伴絕望而死，自己則被魔壓擊潰，醒來後臉上長出了魔紋。

李成河倒空了自己的秘密，話說完了，他也像個空瓶子，仰著腦袋望著桌旁的鬆樹。

時櫻心有不忍，“你體內的殘餘魔氣還需要長期治療，雖說我同藥王穀有些交情，但人家到底是中立門派，治療魔修的事傳到朝天宗耳朵裡，指不定他們編排什麼。”

李成河隱隱也察覺到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呆在這個院子裡，什麼都不想，定時定點喝藥、睡覺，他悶悶地應了一聲，想到自己無處可去，更不敢回到北境的家裡，他半張著嘴，垂下頭去。

“我會找地方安置你。”

從李成河的單人病院出來後，時櫻同林長老商量了一下，麻煩藥王穀再照顧他幾日，等自己找到了適合安頓的地方就帶他走。

舉手之勞，林長老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他還等著時櫻提及另一件事，她卻匆忙告辭了。

難道，傳言是假的？

林長老摸了摸鼻子：現在的年輕人之間真叫人看不懂。

*

選秀前的工作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時櫻連軸轉還忙得腳不沾地。

合歡山鎮的修士總量不大，向他們出售的套票分配到每一輪後，根本不剩多少了。現場票池不夠大，時櫻開始思索要不要開放其他投票渠道。

依托成熟的宣傳渠道，裴氏在各地的產業，將選秀練習生的畫像和試聽融合到靈石上，循環播放，調動修士們的參與積極性。

大家已經對妙音門大IP已不陌生，選秀的宣傳一定能引起他們的好奇心。

選秀地點設在合歡山鎮，這是不容變更的。合歡山鎮大部分修士罹患魔潮後遺症，也不好請人來現場，隻能通過錄播和異地投放來解決參與感問題。

如果有能用於直播的法器就好了，那就無需計算運送留影石的時間和成本。

設想一下，修仙界已有留影石，也有傳訊符，如果能保存的音頻進行傳輸，不就能實現直播的構想了？

時櫻思來想去，決定讓季雅和葉梔子盯著參加選秀的近二十名弟子錄製留影石宣傳片，揣著一盒子神器碎片，欲往天工閣。

傳送陣將時櫻投放至天工閣附近的點位，一落地便是吆喝聲、機關轉動、木軸卡殼的聲音混在一鍋裡煮沸。

靈力驅使的木牛木馬代替了人工，街上多的是法器鋪子，從防禦、攻擊法器，再到改善修仙生活法器，還有不少稀奇古怪、看不出功能的小玩意兒。

時櫻看花了眼，差點忘記從傳訊符上給周長老遞拜帖。

天工閣坐落在西境靠近修仙大陸中心的位置，距離它最近的宗門是北境的朝天宗。

傳說當年朝天宗從天工閣獨立出去後，閣主驅動“洪武金剛”連夜在天工閣和朝天宗之間挖出一條天險，隨著修仙界地形的變化，天險越來越寬，隱有“代代不相往來”之勢。

時櫻一路走一路瞧，街上大多數法器新奇居多，具有實用性的卻是少數。

街市從傳送陣一路延伸到天工閣的山門，連門前的階梯兩側都有修士在那兒擺攤。

“黃氏正宗木牛流馬”“諸葛家親傳八卦陣圖”“正統奇門遁甲”……

多看幾眼，時櫻覺得山腳下不如傳送陣附近有趣，倒是跟現世風景名勝門口的地攤文化如出一轍。

不實用又貴，沒有質保也沒有售後。

天工閣沒有修仙門派的仙氣，從山腳就縈繞著十足的人間煙火氣。

走近天工閣山門，一位眼熟的弟子便從裡麵走了出來，恭敬地朝時櫻行禮，時櫻立刻想起，這一位是當初跟著周長老幫助妙音門改良守山大陣的，便恭敬地叫了聲“師兄”。

到底是煉製法器的門派，從大門傳送到內門的小圓盤法陣，像設置了權限的電梯，感應到接引弟子的內門烙印，就把人載去內門。

時櫻感慨了一句。

接引師兄立刻道：“這是天工閣研製的法器，朝天宗那裡的是贗品。”

時櫻嗅到了商機立刻道：“妙音門除了音修業務，還承接宣傳廣告業務，保證不讓彆人拿魚眼當珍珠。”

接引師兄不好意思地朝時櫻笑了笑，“在下在門內還說不上話呢。”

“如果師兄有什麼法器製品特彆滿意，想要限量出售，我們也能幫助宣傳，隻收一點點傭金。”

時櫻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小小”的手勢。

帶法陣的石台將兩人帶到了周長老所在的佳兵峰，周長老用束帶將寬袖束緊，認真檢查徒弟呈交上來的法器。

時櫻走下石板，正聽到周長老歎了口氣對站在對麵神情懶散的弟子說：“這不是能做好嗎？為什麼平時就提不起勁呢？”

“這位是誰啊？”時櫻小聲問道。

“在下的師弟，吳一物。”接引弟子禮貌地笑了一下。

聽到個獨特的名字，時櫻挑了挑眉，這麼巧？撞見了還沒遇到張不凡的原書“主角團”中的一員。

吳一物，在原書中為天梯方案的改進做出了巨大貢獻，煉器方麵的造詣遠高於張不凡。

不過，張不凡若是重頭來過，他未必會回頭找吳一物。

“龍傲天”那不可一世又沒有自知之明的性子，多半會把天梯的失敗全怪罪到彆人頭上。

吳一物還是那幅懶散的模樣，胡亂用布把法器一包，“多謝師父指點。”

轉身一步三搖晃地離開了。

周長老也是爽快人，招呼過後，便問需要定製什麼樣的法器。

時櫻將希望達成的目標說了，又敞開提了自己的想法，說著說著，餘光瞥見吳一物停下了腳步，他也是個拓落人，背著身聽得大大方方，完全沒想過找個角落躲一躲。

周長老揚唇一笑，“倒是個有趣的想法，我們會試著做一做，不過想在你們那什麼選秀時看到成果，也太強人所難了。”

時櫻連忙擺手，“當然不需要一個月後就看到成品！隻是借由此次活動聯想到了，至於報酬……”

她從芥子囊中取出了藥王穀裝藥材的匣子。

周長老看到盒子，不明所以，“藥材？我宗不缺的，而且離藥王穀也近。”

時櫻神秘兮兮地搖搖頭，走到周長老近前，打開了盒子的一條縫，魔氣伴隨著渾然磅礴的靈氣直衝周長老麵門，周長老一驚，伸手合上了蓋子，瞪圓了眼睛，“當真？”

“保真！”

周長老後退半步，露出了然的笑容，“看來傳言是真的。”

“什麼傳言？”

“以前從出魔境到除魔大會朝天宗一直吹噓，說為正氣盟做出巨大貢獻，還說通過勘測魔化靈脈發現了魔境成因。可都勘測成因了一百多年了，到現在都沒公開過。”

周長老不屑地笑了一下，“這次不叫了。銀湖鎮都傳開了，朝天宗那兩名從魔境幸存歸來的兩名弟子被怒氣衝衝的長老拋下，把身上的法器和零件變賣了大半才湊足回到北境的傳送費。”

“這我知道，門派就在銀湖鎮邊上。”

“從前就有說法，好像是從受他們雇傭的散修那兒傳出來的，說他們在靈脈附近撿了不少神器碎片，朝天宗矢口否認，散播消息的散修之後都不見蹤影。”

聯想起王樓、李成河等散修的遭遇，時櫻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用腳想也能明白，散播消息的散修很可能被朝天宗解決了。

“既然魔化靈脈旁真有神器碎片……”

周長老眯起眼睛，“不知小時妹妹願不願意跟我往師尊那兒去一趟，把在魔境的經曆原本告知？”

“抱歉啊，周長老，我最近實在太忙了，原本能幫把手的人不在，我得回去主持大局。等我們選秀結束，我必來拜會。”

時櫻搓著手掌，腦內瘋狂盤算著：現在若是同天工閣走得太近，朝天宗必會在除魔大會前全力打擊妙音門，在天工閣提出護佑妙音們之前，絕不打掉所有的牌！

眼下的妙音門在朝天宗眼裡也就是個惱人的跳蚤，他們認為她的傷害有限；若是妙音門同天工閣聯手，朝天宗必不會放任它做大。

“小時妹妹能否給我幾塊碎片，方便我同師尊報告此事。”

周長老從芥子囊中翻找出一大一小兩個阻斷魔氣的新盒子，將大的遞給時櫻。

時櫻會意，點點頭。她打開藥匣，稀裡嘩啦倒了一部分神器碎片進入周長老托著的小匣子，將剩下的碎片翻倒進大匣子。

“瞧你這財大氣粗的樣子。”

周長老無奈地笑著搖頭，旁人若是拿到神器碎片，說不定還得沐浴焚香、齋戒三日再小心拿起，偏她跟倒花泥似地粗放。

時櫻銷毀了原本裝碎片的藥匣，不好意思地笑笑。

正待她合上“尾款”的匣子，一隻手忽然出現攔住了盒蓋。

時櫻順著望過去，吳一物露出了認真的表情。

就連他師父周長老也有些稀奇。

“神器拚兩件相對完整的，我，一個月就能給出你要的成品。”

周長老幾乎要被徒弟氣笑了，“你這是做什麼？你的修為根本不足以支撐你煉製這樣的法器。”

“我好奇神器，平常沒機會摸到。”吳一物倒是實誠，“我提供思路，師父煉。”

周長老抬手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記爆栗，“慣的你！”

時櫻但笑不語，吳一物剛結丹，他或許是個天才，用極低的價格把項目交給他一個人，這麼兒戲的選擇她做不出。

禮貌性地回答：“若是法器成品完美，妙音門還會額外贈送碎片謝禮。”

吳一物聽出來自己被拒絕了，可她設想的法器實在有趣，宗門裡也沒有多餘的材料供他實驗揮霍，眼前的女修穿得不富貴，出手卻闊綽。

不止闊綽，簡直送到人心坎裡了。

“我送送，呃，這位……”

他拉開準備帶路的師兄，轉頭向師父，又沒聽清時櫻的身份，就在稱呼上卡了殼，吳一物倒是不尷尬，師兄替他尷尬起來。

“妙音門的門主，時櫻。”

“哦，我送送時門主！”

意圖這麼明顯，在場四個人有三個都看出來了，唯獨吳一物還覺得自己裝挺好。

“讓他送唄。冤家。”

周長老輕笑一聲，帶著小匣子往自己的師尊那兒去。

踏上石板，吳一物從懷裡掏出個黑色紐扣大的法器，蹲下身去，安置在石板的傳送法陣上。

是糟糕的預感。時櫻屏住呼吸。

下一秒傳送石板如同脫韁的野馬，嗖的飛了出去。

時櫻的臉被山峰間寒冷的風劈劈啪啪地抽打著。

對吳一物的那丁點欣賞也消磨殆儘。

他就像是自詡天才的大直男，在石板落地後炫耀，“怎麼樣？我研究的能加速一切傳送法陣的小玩意。”

時櫻臉色煞白，語調仍舊平穩，“不愧是能讓我後悔多送神器碎片的好東西。”

吳一物還沒來得及得意，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仿佛聽到了“後悔”二字，絕不是該出現在讚美句中的詞語。

等他琢磨過來時，時櫻的身影早已不見。

一聲清脆又真情實感的“傻口”，消散在她快步逃離的風中。

生怕吳一物追上來繼續“才藝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