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1 / 1)

五月中旬,北地天晴,風雪暫歇,望梅閣迎來了一年一度開山收徒的日子。

這一天,人潮湧動,數不清的年輕子弟身背包裹腳乘代步法器,帶著滿麵的期待和喜氣奔赴那最高的雪山。

守門弟子將護山結界開啟一道寬縫,足以令十人並排通行,到了登山階下,來者出於敬意,紛紛收起法器,徒步而上。

“也算我們幸運,碰巧遇到這麼好的天,要是像以前有幾次那樣暴雪吹個不停,那可有得受了。”

“是啊,我連避風氅和化冰鍬都備好了,結果今天太陽大得刺眼,連台階上的雪都……欸欸欸!”

那人正說著,腳下忽地一滑,差點一個跟頭從登山階上翻下去。

身旁同伴趕忙拉住他胳膊,足底死死踩在台階上穩住身形,兩人又驚又險撲騰半天才好歹沒摔下去。

那腳下打滑的年輕男子擦擦額頭嚇出的汗,趴在登山階半化的冰雪上,顫聲對同伴道:“多謝了魏兄,這要是滾下去,估計直接成雪球了。”

同伴大口喘的氣瞬間變成開懷大笑,拍拍他後脊,繼續上山。

劫後餘生的男子爬起來,跟上他步子,道:“對了,魏兄,你聽說沒?今年望梅閣收徒流程出了些變動,好像要加大難度。”

魏長行揚眉道:“嗯?還有這碼事?”

男子見他居然不曉得這最新出爐的消息,立馬來了精神:“那可不!據說是近年到望梅閣拜門的人越來越多,為保證質量,他們決定拔高進閣門檻。”

魏長行聞言,似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意味深長道:“哦——原來如此。”

他笑笑,沒多問,隻泰然自若地繼續前行。

那人正等他接著問,好讓他顯擺一下自己的廣博見識,結果乾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魏長行開口,臉上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大爺樣,好似已勝券在握,穩如老狗。

他憋不住了,於是主動歎息一聲,遺憾道:“可惜啊,生不逢時,這已是我第七次來拜門了,原先的試煉本就夠難,今年這樣搞,要是還沒進閣的話,我就去器宗學手藝算了。”

“嗬。”魏長行極輕地嗤笑一聲。

說什麼生不逢時,就是讓他再早生八百年,不也還是進不去。

還去器宗學手藝……

器宗那地方,估計沒等他走到門口就被機關戳死了。

魏長行心中將這山腳下剛認識的廢物批了個一無是處,嘴上仍是笑盈盈道:“望梅閣畢竟是道門八仙之一,入門難度高也正常,彆太灰心。”

那人沒答,忽然神色微妙起來。

“怎麼了?”魏長行奇怪地問。

男子神神秘秘地朝周圍瞄了一圈,見沒什麼人注意到這邊,便向魏長行湊近些許,小聲道:“其實啊,關於收徒大典流程變動,還有一個說法。”

魏長行眸光閃爍,勾起一抹笑,道:“張兄消息渠道還挺廣泛的,什麼都能打聽到。”

張帆則“嗐”了一聲,擺擺手:“多個朋友多條路,我也是碰巧聽見的。”他一隻手擋在嘴邊,悄悄道:“有人說,這次流程提高難度,是因為一個被閣主內定的小弟子。”

“……內,定?”

這兩個字經過唇舌的浸潤磋磨,從魏長行口中緩緩吐出來。他略微垂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我還從沒想過,這個詞會跟望梅閣沾上關係呢。”

接近山巔的地方,寒風小了不少,是以他這句話音雖低,但也被張帆則大致聽了個清楚。

張帆則如獲知己般激動起來:“對吧對吧!望梅閣向來以公平公正在外界出名,從未出現過包庇苟且之事,誰知道這傳言是從哪冒出的。不過我是不太相信,就望梅閣閣主那性子,哪位天才能讓她點頭認可?”

魏長行聞言,沉吟片刻,笑了:“望梅閣固然公平公正,但他們最出名的,可不是這個。”他唇角的笑意愈發深邃,“而是無情道啊。”

張帆則剛想點頭應和,就發覺他這話有哪裡語氣不對。

“他們?”張帆則疑惑地重複道。

這個稱呼,聽起來像他將自己和望梅閣的人當成兩個對立的個體一樣。

但張帆則轉念一想,又感覺是自己多慮了,可能他來拜門太多次,無形之中把自己當作望梅閣的一份子了吧。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空當,魏長行又恢複成明朗的笑,不疾不徐道:“張兄,還有兩刻鐘,典禮就開始了。”

“什麼??”張帆則一驚,當即腳底抹油地在山階上飛奔,奔跑的同時還不忘抓了魏長行的胳膊把他一起帶上去。他邊跑邊喊:“快快快彆磨蹭了要來不及了!!”

被疾風吹起的長發糊了一臉的魏長行:“……”

*

山腰以上濃霧半消,零星淺綠點綴著漫山的白,越往上攀,越是春和景明,直至風雪都難以侵犯的山巔,近百米高的結霜丹紅牌坊赫然顯現,如雪中寒梅巍巍而立。

牌坊外側右手邊擺著一張長桌,桌後坐著兩位負責迎接來客的白衣弟子,他們的道袍僅在袖口處紋繡幾朵紅梅,顯然是外門弟子的標誌。而桌前隊伍已沒有多長,排隊登記完的人陸陸續續踏進望梅閣大門。

張帆則氣喘籲籲地在隊伍末尾停下,待輪到他時,他從懷裡掏出銀子和自薦帖遞給迎客弟子:“你……你好,我叫……張帆則,之前……有交過……申請信的。”

他艱難地在大喘氣間隙說完這幾句話,隨後挺起身板,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平複心跳。

弟子保持著得體微笑,接過自薦帖後打開看了一遍,又對了對表上的姓名,確認無誤後點頭道:“好的,請先在這邊寫下名字和到場時間。”

他將桌上的紙筆推給張帆則。

張帆則一一填好,邊寫邊頭也不抬地對魏長行說:“魏兄你磨蹭啥呢,快交帖啊?”

魏長行散漫地在袖子裡扒拉一通,翻出一封有些泛黃的信件,看都沒看就交給了迎客弟子。

“給。”

他語調閒閒的,好似對這是何物都渾不在意。

弟子頗為意外地看他一眼。

接待了一清早的應試者,摩拳擦掌精神振奮有之,緊張萎靡含胸縮腦有之,胸有成竹氣定神閒亦有之。

但周身氣質放鬆成這樣的,倒還是頭一個。

又是哪個大家族的小公子來拜門了嗎?

迎客弟子如此想著,好奇地打開自薦帖——

……

這信紙未免有些過分蒼老了。

他嘴角一抽,甚至懷疑這信的年紀比他都大。

信末的人名和時間落款看著有種格格不入的嶄新感,大概是被修改過,弟子皺眉想了想,問道:“魏……長行公子?請問這是您本人的自薦帖嗎?”

魏長行眉梢高高挑起,道:“當然,這種東西又用不著爭搶,我作假乾嘛?”

弟子心說這倒是。

望梅閣的收徒大典一向沒什麼門檻,隻要提前送過申請信,得到回應後再帶上個人自薦帖到場即可參加試煉,還真沒什麼造假的必要。

他扭頭跟身旁同門低聲商討幾句,轉過來對魏長行說:“魏公子,這邊記錄您是衡州淩霄宗第四分支分宗宗主之子,可以出示下宗門信物證明身份嗎?”

魏長行又在袖子裡摸索一陣,掏出一塊係著大紅平安結的描金祥雲玉佩,遞過去。

兩個弟子瞧過,見信物為真,便將另一張紙推給他:“抱歉耽誤您時間了,在這裡登記好便可進入。”

魏長行依言填好信息,隨張帆則走進大門。

——剛進望梅閣,張帆則就嘀嘀咕咕地跟他念叨個不停:

“望梅閣原先共有三個關卡,初級的根骨檢驗,中期的身手測試,和最終試煉,最終試煉的內容每年都不一樣,我第一次參加的時候是在數百隻靈犬中找出普通的那隻,第二次是抓一隻密音鳥,然後蒙眼把它放了,根據翅膀扇動聲音找出它的方位,再第三次……”

魏長行越聽越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反正每次試煉都不一樣,還提這些乾嘛。”

“這不是最終試煉出了點變化嘛……”

張帆則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這碰一鼻子灰了,都不用整理心情就換了個話題,指著前麵的大殿說:“正對麵那個三重高殿就是伏羲堂,通過試煉的人最後要去那裡確定拜哪位長老為師。”

至此,魏長行的臉色終於出現變化。

他不再滿臉不耐或閒散,而是目光幽深地看向那緊閉的大門,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說:“張兄,我先前太久沒關注世事,想問下,如今的望梅閣長老都有誰?”

猝不及防被他打斷的張帆則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想到他會主動發問,短暫停頓一會後趕忙道:“一共六位,分彆是長極,千玄,乘令,茗悟,鬆閒以及恒漣長老。”

“……上屆長老呢?”

“什麼上屆長老?你問哪個?”

“除了長極,千玄,還有地位特殊的茗悟外,乘令,鬆閒,和恒漣這三個都是在現任閣主上位後才當上的長老,那在他們之前的三位去哪了?”

張帆則摸摸腦袋,心說你這也不像是太久沒關注世事的樣子啊。但他還是老老實實道:“這我就不大清楚了,畢竟都是幾百年前的老前輩了。”

“上屆長老強風和百勝一仙逝一飛升,浮夢長老現下在洞仙府閉關靜修,也有多年沒露過麵了。”

一道清越又略微稚嫩的男聲從一旁傳來。

魏長行眯了眯眼,眸色晦暗地朝聲源望去——

一身穿純白道袍的少年站在不遠處望著他們,麵容俊秀昳麗,身姿如初春抽芽的枝丫,青澀而挺拔,腰佩銀劍,腳踏白靴,一對穿繩箭袖將雙腕緊緊縛住,一條掌寬腰帶描摹出將將長開的肩腰,外型極是賞心悅目。

那少年嘴角掛著淺淺微笑,看起來人畜無害,魏長行側目瞧他片刻,同樣笑道:“多謝這位小兄弟替我解惑,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明遙邁步向兩人走去,溫聲說:“尊姓大名不敢當,在下明遙,碰巧路過,順口多言一句,如有叨擾,在此給二位道個歉。”

“明遙?”

魏長行輕輕重複這個名字,又打量一番他渾身上下,突然“噗嗤”一聲,低頭捂住半張臉,笑了。

明遙:“?”

剛打個照麵就被人笑成這樣,他頗為不快地看著魏長行,問:“請問,我的名字是有什麼問題嗎?”

魏長行笑得肩膀都在抖,他強行壓住笑聲,道:“不……你的名字沒什麼,很好,隻是你長得太像我一位故人,我還沒見過他年幼未成的樣子,直到現在才算有了個概念,就感覺有些……噗!”

他擦擦眼角泌出的淚,覷了一眼明遙,結果話沒說完就又開始笑。

明遙一臉的莫名其妙,不想再搭理這怪人,轉頭對同樣滿頭霧水的張帆則說:“還有一炷香時間,典禮就要開始了,在下就此彆過,願典禮結束後,還能夠與二位在伏羲堂相會,告辭。”

張帆則回過神來,極其自然地攬過他肩膀,熱情道:“誒小兄弟,一起走唄,都聊了這麼久了,搭個伴搭個伴!”

看了看一旁還在狂笑不止的魏長行,明遙想婉言謝絕:“還是不了——”

“哎呀客氣什麼!走走走,排隊測根骨去!”

張帆則不由分說地拉了他往測根骨的殿前廣場走去。

明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