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有什麼事情衝我來,彆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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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虔醒來的時候,近中午,房間裡安靜得隻有空調出風聲。
駕輕就熟去院子裡水池處洗漱,院子門沒鎖,半敞著,趙虔聽到外麵有窸窣腳步聲,中午的陽光熱辣到刺眼,他用手掬水洗了把臉,沒擦乾,聽見開門聲。
蔡建國從門口經過,手裡提著一袋鹵菜,好事兒地腦袋伸進院子裡望,臉上曬出的汗都反光,笑問:“小趙起來了啊,吃中飯了沒有?沒吃上叔叔家來吃點兒,飯剛好。”
趙虔拿手擦了下臉,禮貌拒絕這陌生的善意:“阮老師等著我去學校食堂吃飯呢,就不打擾了。”
說著站到太陽底下,隨意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鎖上客廳的門,去學校找阮習文。
阮語把車停好,完美的倒車入庫讓她自豪不已,把鑰匙丟給駱千珩之前,又捏了把上麵的小狗掛件。
駱千珩以為她喜歡,說:<Peter從美國帶回來的,國內好像買不到一樣的,你喜歡的話,取下來留著吧,我爸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阮語搖頭,把mini小狗舉起,貼在駱千珩下顎,掩藏不住笑意:<隻是覺得和你很像。>
駱千珩眼裡大大的問號,皺起眉頭。
阮語不逗他,拿著車鑰匙往他褲子口袋裡塞,駱千珩抬手接鑰匙的動作停住,眼裡一閃而過的局促,伸手攔住她隔著速乾布料貼上的手指,沒讓她把手完全伸進去。
阮語察覺出異樣,眼睫撲閃,眼疾手快擒住他的手,靈巧探進去摸出他口袋裡藏著的“寶貝”,緊緊捏在手裡,然後後退兩步與他拉開距離,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沒有想到呀,原來我們千珩早就開竅了,我還以為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呢……原來是有秘密。>
阮語攤開手,是一隻藍色絲絨小盒子,不是什麼有辨識度的牌子,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孩子戴的飾品。
阮語沒有冒昧把盒子打開,一副“家裡有弟初長成”的自豪模樣,自動把駱千珩的一臉窘迫視作害羞。
駱千珩晚上有同學聚會,說是有關係很好的老同學留學歸來,以此拒絕了阮語的晚飯邀請。
阮語當時還擔心,問他:<你高中同學都不會手語吧,要不要我幫忙給你們翻譯?>
駱千珩當時奇奇怪怪的表情,說:<今晚我不是主角,估計也不需要我發言,之前寒假ta回來我們也聚過,簡單的手語ta能看得明白。>
當時阮語隻當他是不樂意麻煩人,沒想到原來他是去見女同學!
怪不得!
駱千珩猶豫片刻,上前去搶過阮語手裡的小盒子,急著把手裡提著的披薩塞到阮語懷裡,轉身往自家院子走,留下阮語在身後玩味地笑。
駱千珩和趙虔擦肩而過的一瞬,被對方眼底的敵意燙到,他手插在口袋裡,緊緊攥著那小小的首飾盒,攥到邊角戳在手心裡,逐漸有了痛意。
駱千珩的世界裡沒有聲音,所以他也不知道,那扇他推開過無數次的木門,為什麼偏偏今天折斷了。
6月21日。
今天是阮語的生日。
出門前,駱千珩糾結好久是否要將生日禮物隨身帶著,又擔心阮語晚上有其他安排,禮物拖到明天再給就失了意義,猶豫再三還是把東西揣進了口袋。
駱千珩陪阮語一起過過好幾個生日,在寧杭的幾年,趙虔出現之前,駱千珩都會給阮語準備生日禮物,雖然都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但都是他篤定阮語會喜歡的。
生日禮物,本來也就是送個心意。
但自從趙虔出現開始,那年沒送出手的那個生日禮物,一直被駱千珩擱在宿舍的抽屜裡,壓了一年又一年,本以為今天可以送出去的……
結果出門便看到趙虔那輛拉風的車,想來阮語也不會缺他這一副耳釘,臨時應下魏建明晚上的邀約。
像那天從派出所出來時一樣,駱千珩沒有興趣參與他們的談判,因為無論是分還是和,好像他都高興不起來。
人性實在複雜,他明明希望阮語過得好,可當她在趙虔身邊開懷大笑的時候,偏偏他又覺得苦澀。
可是倘若她過得不好,他也是心疼,如此一想,就覺得無解。
要是沒有那麼喜歡她……就好了。
可是如果不喜歡她的話,他甚至找不到好好生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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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千珩剛出生那會兒,阮語已經能蹦能跳,一張小嘴甜如蜜糖,阮習文每天晚上下了課都抱著她四處溜達。
阮語喜歡和小朋友一起玩,和傅曉椿兩個人手拉手,能在巷子裡消磨一整天。
駱千珩出生之前,阮語已經會背好幾首唐詩了,洋洋得意地說以後要教弟弟。
小朋友的世界太簡單,阮語看著繈褓中哇哇大哭的駱千珩,以為弟弟不喜歡她,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提出去看弟弟。直到駱千珩媽媽和姐姐查出疾病入院,駱遠方和奶奶輪著陪護,他小小一隻,周素琴照顧一天,馬阿姨照顧一天,街坊鄰居輪著幫忙照看,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說來也是緣分,駱千珩一歲時會開口說話,第一個叫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對著阮語口水嘩啦啦地叫“姐姐”。
那天阮語推著駱千珩的嬰兒車,上坡下坡推著玩了大半天,連最喜歡的曉椿姐姐都冷落了。
駱千珩不記得自己媽媽的樣子,他隻記得從小教自己背唐詩、獎勵自己糖果的阮語,他記得阮語偷拿店裡的巧克力被周素琴拿藤條打手板的畫麵,也記得她打碎了蔡叔叔家的玻璃窗賴在他頭上時的狡黠。
所有人都說阮語聰明伶俐,從小到大都不會讓父母操心,殊不知她是個滑頭的,所有世俗裡認為女孩子不該做的的事情,她都賴在了彆人身上,駱千珩首當其衝。
但駱千珩享受替阮語背這種黑鍋,因為這樣的話,阮語可以免除一頓打,還會笑嘻嘻地大晚上給他送好東西來,有時候是她已經看完的故事書,有時候是被新款取代的水彩筆和鉛筆盒,但無論是什麼,對那時候的駱千珩來說,都是至寶。
駱千珩小時候性格外向得多,跟著阮語奔跑穿越小城的大街小巷,總是含著棒棒糖,心甘情願給阮語她們當跟班。
小夥子哪裡會傷春悲秋呢?夜不能眠的都是大人,駱千珩無知無畏,也有過調皮搗蛋的幼年時期。
但沒媽的孩子早熟,駱千珩上了幾年學,性格漸漸沉穩起來,尤其阮語去寧杭讀大學以後,他幾乎是一夜之間變得安靜寡言。
高中時進了阮習文帶的班,駱千珩的成績就一直名列前茅,小時候的玩伴都長大成人,一個一個離開了安德,他成了那個最後離開的人。
原本他也可以和他們一樣向前看,他滿懷期待地去寧杭過暑假,然後好像命運故意捉弄,他再也沒有走出過那個夏天,再也沒有。
無數次睡夢中都是那間白色的病房,眼睛能看到有人在哭,但聽不見,明明嘴裡很渴,嘴巴動來動去也沒有人聽懂他的表達,他早就不叫她“姐姐”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連她的聲音都聽不見。
也曾經自暴自棄過,想過不去上學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門,不吃不喝也不睡覺。沒有人勸他安慰他,因為知道他聽不見,就連奶奶也隻會抱怨老天不公,默默流幾把眼淚,祈禱千珩自己想開。
但阮語又不一樣,她那段時間是實習考核期,每天被工作折磨得不成樣子,得了空還要強裝樂觀地去醫院看駱千珩。
室友搬走後,阮語乾脆把隔壁房間收拾乾淨,讓駱千珩和爸爸住在家裡,一方麵鼓勵駱遠方不要放棄、繼續聯係其他大醫院,一方麵和駱千珩一起學起手語,冷淡了鄧紹安幾個月,兩個人直接黃了。
駱千珩一直愧疚阮語因為自己耽誤二戰考研,又一次與寧杭大學擦肩而過,也自責阮語和鄧紹安分手與自己有關。
但無論是為了什麼,駱千珩能夠在第二年堅強樂觀地站在寧杭大學門口,其中不乏阮語的功勞。
尤其奶奶去世之後,駱千珩幾乎每次想念奶奶的時候,都是去找阮語傾訴,她知道奶奶對他的意義,她也常常想起會做香噴噴的紅燒肉的奶奶,隻有在阮語麵前,駱千珩才什麼都不用表達就可以被理解。
男孩子也是可以流眼淚的,阮語允許他流眼淚,她還會給他遞紙巾,安慰他:<我也是你的家人啊,奶奶不在了,但姐姐會一直在。>
殘疾之後,駱千珩陷入了一場長久的心理戰。
有時候把她當做姐姐,以此來告誡自己不能有覬覦之心,他這樣的人連正常生活都困難,根本配不上這麼完美的姐姐;有時候又不願意把她當做姐姐,因為掐不滅心裡那點殘存的奢望火苗,總想著萬一哪天醫術發達他痊愈了,給她幸福的人始終沒有出現,那他是不是也能為自己爭取一把。
後來火苗終於覆滅,是趙虔出現了。
雖然內心深處不願意接受這個人,但駱千珩捫心自問,趙虔對阮語難道不好嗎?其實很好。阮習文和周素琴也對這個準女婿十分滿意,縱使他心裡有再多苦悶,也不能阻攔阮語追求自己的幸福。
隻是沒想到……
二十六歲,駱千珩研究生畢業回到家鄉,本以為終於要和阮語分彆,兩個人漸行漸遠慢慢走散,他其實都已經做好了蹉跎一生的打算,可她偏偏也一起回來了,回到這個他們相繼出生又一起長大的地方,回到了他的生命裡。
他心裡那團早已看不見火星的灰燼,又奇跡般燃起大火,燒得他快要不認識自己。
2020年世界衛生統計,中國人均壽命七十六歲,二十六年,人生的三分之一,將近一萬天的時間,或被動或主動,阮語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怎麼能不愛呢?
甚至不論她愛誰,他都會永遠愛她。是她讓駱千珩明白,這個世界上除了疾病和貧困,還有溫情和愛,所以他的愛,原本就是為她而生的。
甚至都不是純粹的愛,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複雜到無法描述的情感,甚至超過了愛,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但假使八年前的夏日重現,再給他一次機會,當他聽到阮語的名字,聽到她們怒不可遏地問他和阮語什麼關係,把阮語藏在哪裡的時候,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說出那句話。
他還是會說:“你們有什麼事情衝我來,彆動她!”
他還是會不顧一切保護她,哪怕為此付出更慘痛的代價,哪怕讓他去死,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