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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南赤鎮算不上太富庶,但候語堂出手闊綽,早點倒算豐盛,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

候語堂將一個尚冒著熱氣的小籠包夾到蘇百靈的碗裡,“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最愛吃這個,如今可還喜歡?”

“……喜歡。”蘇百靈神色意外。

候語堂追憶道:“那會兒你才五六歲吧,跟著師尊第一次上宗門,我見你瘦瘦小小的樣子,一看就是平日裡吃不飽飯,當時我身上也沒有帶什麼好吃的,兜裡隻有兩三個早上吃剩下的小籠包。我記得我好像問你……”

“師姐問我:‘師尊說你是她新收的徒兒,你餓不餓?要不要吃小籠包?’”蘇百靈接過話,最後已語帶哽咽。

“是啊,從此你最愛吃小籠包了。”候語堂悵然一笑,“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你我師姐弟都老了。”

蘇百靈抬袖匆匆地抹了抹眼角,露出通紅的雙眼,微笑道:“當時師姐還問我:‘師弟,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蘇百靈,師姐便說是百靈鳥的‘百靈’嗎?這名字真好聽。”

候語堂卻也神色意外,“……原來師弟記得這麼清楚。”

蘇百靈目光深深,“關於師姐的一切,我都銘記於心,從未忘卻。”

“你我師姐弟的情分已足足有三十多年……”候語堂感慨萬千。

蘇百靈落寞地糾正:“已足足有三十四年。”

“為了你我之間的這份情誼,當飲一杯!”候語堂倒上兩杯溫茶,“來,師弟,我們以茶代酒。”

“……好。”

二人碰了杯,蘇百靈仰首一口飲儘,隻覺這杯茶幾乎苦到了他的心頭,“師姐可曾記得你我有多久沒有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候語堂沉思道:“大約有……二十年了吧。”

“不,不止二十年。”蘇百靈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自從師姐與那譚音音成了親,你我便再沒有獨處過,後來阿敏出生,師姐更是看不見我了。算來也快三十年了吧……”

候語堂握緊了茶杯,語氣不快:“你應當喚音兒一聲姐夫!”

“可是譚音音已經死了!他死了二十多年了!”蘇百靈嘶聲而喊,麵目看起來猙獰極了,“他生前我就沒有喊他一聲‘姐夫’,難道他死後還要我喊他一聲‘姐夫’嗎?!”

候語堂眉頭緊蹙,眉間擰出一道深刻的皺紋,“……三十年了,你還是這麼厭惡音兒嗎?究竟是為何?從前你不肯說,眼下你還是不肯說嗎?”

蘇百靈耷拉了唇角,整個人忽然變得陰陰沉沉,低啞的聲線更襯得他鬼氣森森:“因為他根本配不上師姐你!他算什麼東西?不過是譚家莊旁係裡一個失了母父的庶出之子,常年寄居在譚家莊搖尾乞憐,他憑什麼能當師姐你的正夫?而後更是成了堂堂赤霞宗的主君!師姐,你告訴我,他憑什麼?就憑他那一副好相貌嗎?!”

候語堂似乎受了極大的震驚,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聽蘇百靈恨聲道:“譚音音就是個不知廉恥的狐狸精,勾引得師姐你神魂顛倒……”

“住口!”候語堂簡直怒發衝冠,“音兒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你豈可如此詆毀於他?!”

“詆毀?!”蘇百靈冷笑不止,“師姐與譚音音成婚不過八個月,阿敏卻出生了,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不知廉恥地婚前失貞嗎?!”

“……阿敏是早產兒,你竟不知嗎?況且我與音兒之間的事,難道我自己不清楚嗎?你原來是為了這種莫須有的事記恨了他幾十年嗎?”候語堂止不住身子發冷 ,“……你對音兒的恨,究竟有多深?”

“……師姐竟然問我對譚氏的恨有多深?”蘇百靈捂住臉,自指縫間露出他渾濁的眸子,嗬嗬笑道:“當初師尊說我根骨好,是天生的練武苗子,於是帶我入赤霞宗。可師尊身為一宗之主,根本無暇照顧我這個懵懂的小孩兒,是師姐你親自帶著我。那時我們形影不離,師姐去哪兒都帶著我……可是自從那位譚莊主將譚音音引薦給師姐,甚至後來師姐與譚音音成親生女,師姐的眼裡心裡便不再有我……”

候語堂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我與音兒成親之時已二十出頭,哪個女子到了這個年紀不是成親生女?難道我要始終年複一年地圍著你這個半大少年轉嗎?更何況,成親之後我對你也並非全然不顧……”

“不!我不管!甚至師尊閉眼前都將我托付給了你,你就要照顧我一生一世!”蘇百靈似乎已麵臨崩潰,聲嘶力竭:“就是那個賤人將你從我身邊帶走……所以我恨他!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那譚……”有句問話即將衝口而出,但候語堂立時又將其咽了回去,閉著眼深呼吸幾次,再睜眼時已恢複一貫的冷靜,甚至堪稱溫柔地如當年那般撫了撫他的腦袋,“……好了,是師姐不好。彆氣了,嗯?”

見蘇百靈一時三刻無法恢複平靜,候語堂累極似地歎道:“阿敏和思義的事讓師姐很是心煩,師弟,你得幫我。”

“阿敏的事再簡單不過,既然她與那溫公子舊情未了,師姐做主讓阿敏納了溫公子為侍夫即可,如此才能全了她二人之間的多年深情。”蘇百靈頓時換了張臉似的,捂著唇笑得極是歡樂。

“師弟怎知她二人是舊情未了?”候語堂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有深意,“我竟不知……阿敏原來與你是無話不說的。就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是昨日見了她二人的舉動,覺得十分不妥,質問了阿敏,阿敏才肯與我和盤托出。”

“啊……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蘇百靈一想起當日與年僅二十歲的候敏的那場談話,便覺得身心都飄飄然,“此事確實是我多嘴了,但我也是為了師姐與宗門的名聲著想。隻是沒想到阿敏這麼聽勸,說斷情便斷情,可憐那溫公子為阿敏蹉跎了這麼多年。好在眼下她二人修成正果,師姐就成全了她們吧。”

“名聲嗎?”候語堂麵上掛著溫和的笑意,反問:“那溫公子從前是十絕派的人,如今依然是,師弟這會兒倒不談論名聲好壞了?”

“此一時彼一時也。阿敏為情所困多年,我這個做師叔的,實在於心不忍啊,少不得得幫她說和說和。”蘇百靈捂住心口,似乎痛徹心扉,“她二人如今難舍難分,又是日日孤女寡男獨處,難保不會把持不住而有了肌膚之親?這萬一有了孩子,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可再也瞞不住了。趁現在來得及,師姐趕緊讓阿敏將溫公子納進門,也免得將來落人閒話。”

“這麼說來,師弟是樂見其成了?”

“當然。女子三夫四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阿敏這些年身邊隻有一個夫郎,也是委屈了她。現今她將自己曾經失去的愛人尋回,我們做長輩的,怎好再為難她?”

候語堂始終微微笑著,沒有出聲打斷,聽蘇百靈最後道:“師姐的意思呢?”

候語堂卻問:“那有關思義,師弟又是怎麼想的呢?”

“……譚……思義……”蘇百靈做茫然狀,“她拜入宗門的時間不算久,這些年我與她鮮少接觸,隻是聽宗門裡的人說是個肯吃苦的好孩子,性子也軟和,很受少年人的青睞,甚至連我那徒兒對她也是芳心暗許……”說著長長一歎,憂愁地仿佛不知如何是好,“羽兒這孩子,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上他的譚師姐。而今江湖上盛傳思義義無反顧地與那魔頭之子成了親,羽兒正傷心地日日哭泣呢。我這當師尊的,心裡也不好受。”

候語堂慢悠悠地嘗了口甜滋滋的豆漿,繼續問:“所以關於思義的這樁婚事,師弟是怎麼想的?”

見蘇百靈目光閃躲,卻不肯開口,候語堂語氣誠摯:“此消息一旦傳入宗門,長老們定然會與我商討此事。但你我這麼多年的情分,我想先聽聽你的意思。也不必有所忌諱,直說便是。”

蘇百靈抿了抿唇,才猶豫了一瞬,便道:“既然已經走到這個地步,思義若肯迷途知返,休夫回宗門,師姐罰她禁足一年半載也就罷了;若她執意要與那小魔頭在一起,師姐便狠心將她逐出師門吧。不僅如此,師姐還要親自手刃此人,以儆效尤!否則若正道人士個個效仿她,從此正邪不分,江湖便不再是如今的江湖。”

候語堂頷首道:“師弟此言有理!隻是師弟似乎忘了,思義是譚家莊僅存的血脈,認真算起來她與阿敏還是遠房表姐妹,故去的譚老莊主更是我的至交好友,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候語堂已是兩鬢霜白,又愁容難解,蘇百靈不由露出心疼之色,小心翼翼地揪住她衣袖一角,“師姐既然狠不下心,那便將思義帶離魔教吧。從今往後將她關在宗門裡寸步不離,絕不允許她再與那小魔頭相見,此事也算了了。”

“也隻能如此。”候語堂長籲短歎,“但是思義眼下身在魔教總壇,有賀蘭月親自坐鎮,我暫時還不願與她交惡,所以此事得巧取。不知師弟可有良策?”

“我記得十多年前師姐與那大魔頭最後一次交手,堪堪打個平手。為了師姐你的安危著想,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蘇百靈陷入沉思。

一時屋裡寂靜無聲,候語堂自顧自地吃早點,末了放下箸,“師弟怎麼不問我為何視左雯敬為敵?”

蘇百靈回過神,端著粥碗的手莫名一抖,“願聞其詳。”

候語堂如釋重負般靠向椅背,“我說了,此乃思義的私事。師弟不妨猜上一猜?”

迎著她深邃威嚴的視線,蘇百靈沉吟道:“我對九年前譚家莊的滅門案也有所耳聞,凶手至今仍逃之夭夭。若說思義的私事,也隻有這件了。難不成……左雯敬是幕後真凶?”

“不錯。”

“思義找到證據了?難不成她與那小魔頭成親是假,調查案子才是真?”蘇百靈語氣急切,說著似乎也覺察到自己的反應不對頭,唉聲歎氣地道:“婚姻大事,豈可兒戲?這思義……膽子也太大了些,若被那大魔頭察覺此事,恐怕思義危在旦夕!師姐,得趕緊想辦法將思義帶回宗門。”

“後生可畏!我這當師尊的也拿捏不住她了。”候語堂露出無奈的表情,又拿起小紙條晃了晃,哭笑不得地道:“你也看見了,什麼證據不證據的,這字裡行間哪有商量的餘地,隻讓我去將左雯敬捉來。”

蘇百靈狠狠地咬了咬牙根,聲音裡隱隱約約地帶出一絲憎恨之情:“……師姐這徒兒,也是個主意大的。”

“是啊,主意大得很!連成親這種大事,都不提前知會我一聲。她想入魔教便入魔教,想與賀蘭家那臭小子洞房便去洞房了,當真可惡得很!那賀蘭月年輕時候就是個愛折騰的主兒,想來她那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可千萬彆整夜纏著我那徒兒,否則遲早得弄出個孩子!那才是真正的難以收場。”候語堂惡狠狠地道,蒼老而有力的手指輕輕地有規律地點著桌麵,仿佛在盤算什麼。

蘇百靈冷笑道:“沒有什麼是難以收場的。若那小魔頭真的懷了譚家血脈,吾等正道豈容這種混淆正邪的孩子出世,連同那小魔頭一起殺了便是!”

候語堂神色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斂容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