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是夜,譚思義將見麵地點安排在春雨樓的東廂房,譚澤依約前來。
譚澤見了長大後的二小姐,喜不自勝,忽然就落了淚,“莊主與少莊主若是能親眼見到,該多好。”
譚思義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安慰,最後拍了拍譚澤的肩膀,“等我手刃了仇人,我們一起去譚家祖墳上柱香吧。譚莊……娘和姐姐如果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譚澤用力地點點頭,胡亂地抹了淚,卻道:“隻是莊主和少莊主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不願意見您與魔教教主之子有染,甚至與他拜了堂成了親。”
“譚姐姐,你我久彆重逢,第一要緊事是商量當年的滅門案。有關煜兒,可否等大事了了再談?”鑒於譚澤的身份及至死守護的恩情,譚思義待譚澤客氣有禮,卻不免心煩。
譚澤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今日屬下在藏書閣見二小姐與那人恩愛非常,如果屬下現在不說,恐怕就晚了。”
譚思義暗暗地歎口氣,倒上兩杯茶,在譚澤的喋喋不休中飲下一杯苦茶。
“從前譚家莊一向立身正,更與正道之首赤霞宗關係密切,那候宗主的正夫便出自譚家莊,細論起來候宗主與已故的莊主還是親戚關係。二小姐與那賀蘭家的人成了親事小,拚著與魔教撕破臉,休夫也就罷了,但二小姐昨夜與他入了洞房,有了肌膚之親,照這樣恩愛下去,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我譚家莊的後嗣豈能有魔教血脈?!”
譚思義越聽越不舒服,忍不住插嘴道:“譚姐姐,他是賀蘭煜,不是什麼‘那賀蘭家的人’。而且如果有了孩子,我會非常高興,哪兒有什麼‘怎麼辦’啊?”
“二小姐在胡說什麼?!”譚澤立時疾言厲色起來,“從來正邪不兩立,候宗主難道沒有與您說過這麼淺顯的道理嗎?”
譚思義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師尊說過的,隻是我一向認為正邪隻在人心,而不在於身份。煜兒他……”
“二小姐!”譚澤僭越地打斷譚思義,恨聲道:“九年前譚家莊慘遭滅門,這便是魔教血淋淋的債,您難道一心隻顧兒女私情,忘了自己身上的血仇嗎?!”
“……”譚思義氣弱道:“我自然不會忘,隻是我已查明此事乃左雯敬指使,與賀蘭教主無關。”
“無論是賀蘭月還是左雯敬,皆是魔教中人。就算左雯敬如今武藝大成,可九年前她也不過二十歲上下,如何單槍匹馬地將譚家莊殺得雞犬不留?!這其中難道沒有魔教其她人的手筆?!二小姐,那賀蘭煜長著那樣一張攝人心魄的臉,分明就是狐狸精轉世,遲早會成為禍害、禍水,您怎能稀裡糊塗地對他動了真情?”譚澤雙目通紅,有難以置信與焦躁,更有不加掩飾的憎惡和恨意,“當年屬下孤身回譚家莊,目中所及隻剩一片灰燼與滿地的狼藉。昔日繁華富庶的譚家莊,再也不存在了……屬下甚至都收斂不全莊主與少莊主的屍骸。譚家莊與魔教有血海深仇,二小姐現在卻要與那魔教教主之子夜夜洞房,好讓他誕下譚家後嗣嗎?那樣肮臟汙穢的血脈,根本不配!”
譚思義抖了抖唇瓣,一時竟無言以對,又見譚澤朝她雙膝跪倒,哽聲道:“您清醒清醒吧!彆再被他迷惑了!屬下也是女人,也曾年輕過,自然懂年少慕艾。您可以沉迷於他的美色,與他逢場作戲,但斷斷不能付出真心,更不能自此與他有了後嗣。”
譚思義試圖將譚澤扶起身,譚澤卻紋絲不動地跪著,“二小姐不答應休夫,屬下絕不起來!”
“姐姐於我有大恩。”譚思義乾脆跪了回去,直截了當地道:“隻是恩情再大,我也不能答應姐姐。這輩子,不管天塌地陷,我都不會辜負煜兒。”
“你——”譚澤目眥欲裂,“你對賀蘭煜自是一番真心,但賀蘭煜明知你出身名門正派,更師從候宗主,他有為你今後的處境考慮過嗎?!”
“煜兒年輕,或許有行事不當之處,但他對我也是一片真心。”譚思義硬著頭皮道:“姐姐如果生氣,可以打我、罵我,但‘休夫’的話請姐姐不要再提。除非我死,否則我不會與煜兒分開!”
譚澤的一隻手臂已經高高地舉起,最後又無力地放下,淒然道:“屬下在魔教足足潛伏了八年之久,心無怨言,隻為報答莊主的知遇之恩。仇人的血尚未流儘,屬下卻在昨夜聽聞二小姐……屬下輾轉難眠了一整夜,今日一路從春雨樓跟到了藏書閣,隻是萬萬沒想到……二小姐,您說那賀蘭煜年輕,可更年輕的是您啊!您才十五歲,不知這世道險惡,自您娶了魔教教主之子,除了魔教,江湖上再無您的容身之處。”
譚澤苦口婆心,譚思義沒有絲毫的懼意,“姐姐不必為我憂心,而今我名正言順地待在魔教,正好可以借機查明當年的真相。”
“難道……”譚澤仿佛重新看見了希望之光,“難道您在利用賀蘭煜……”
“……隨便你怎麼想罷,隻要彆再反對我與煜兒在一起就成。”譚思義煩躁難安,索性破罐子破摔。
譚澤沉吟片刻,拉著譚思義一同起身,“不成不成,還是不成。年輕人總是在房事上不知節製,屬下觀那賀蘭煜又勾人得緊,二小姐根本把持不住,如此一來你們遲早會有孩子,這……”
“……”譚思義羞窘得無地自容,急聲道:“當務之急是查明幕後真凶,姐姐快快放過我和煜兒,還有那不存在的孩子罷!”
譚澤麵帶怨氣地妥協了,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補充道:“……既然二小姐執意如此,屬下無計可施,但孩子一事絕不可隨性而為,您得為孩子的將來、為譚家莊的名聲做長遠的打算。”
“姐姐想如何?”譚思義揉了揉太陽穴,極其無奈。
“二小姐初來乍到,便由屬下想辦法替您找些避孕的藥丸。按說屬下當以您的身體為重,這藥該由賀蘭煜服用才是,但未防他對您起了疑心,屬下便去找適合女子服用的藥物,您記得一定按時按量地服用。如果可以,屬下還是想勸誡您儘量避免與賀蘭煜親熱,畢竟是藥三分毒。”
譚澤說得不甘,譚思義問得亦是不甘:“隻要我與煜兒不可能有孩子,姐姐就不會再提這些惱人的事了,是嗎?”
“是!”
譚思義沉默下來。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江南的秋天總是這樣,冷不丁便有時密時疏的雨勢,若是不小心淋了雨,那滋味當真不好受。
譚思義的心更不好受,似乎那些雨水儘數灌入了她的心田,又濕又冷,連說出口的話都不自覺地挾帶了寒意:“姐姐有所不知,我師姐有個兒子,我看著他從小小軟軟的嬰兒長到現在,真的很可愛很有趣,我也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小孩兒。但如果我與煜兒不可能有孩子這個條件能安姐姐的心,我答應了便是。”
“您如果喜歡孩子,等以後離開魔教,不防讓候宗主替您選看一番,除了似魔教這般的邪魔外道,換做任何少年都可以當您孩子的爹爹。”
“……姐姐竟是這樣想的嗎?”譚思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說這些了,還是商量正事吧。”
……
譚思義回臥房時已是後半夜,賀蘭煜卻並未入睡。
“譚護衛走了?”
“嗯。”
譚思義借著昏暗的燭光洗漱更衣,賀蘭煜一時也沒有出聲,譚思義奇怪地往床榻上看他一眼,“怎麼不說話?”
賀蘭煜默默地下床走近,親自替她擰乾麵巾,譚思義忙出聲阻止:“我自己可以,不用你幫忙。我沒有被人服侍的習慣,從前在師門,師尊也隻是給我安排了一個乾粗活的仆從,多數時候還是我自己照顧自己。”
“我想和你一起做這些小事。”
譚思義拗不過他,便隨他去了。
……寬衣後二人共枕而臥,賀蘭煜道:“你後悔了嗎?”
“後悔什麼?”譚思義聽得一頭霧水。
“後悔遇到我,後悔對我動了心,後悔與我成親。”賀蘭煜帶著幾分忐忑與不安,側過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她,“有那麼多可以後悔的事。阿義,你後悔了嗎?”
“……你……”譚思義無意識地蹙了眉心,不虞道:“你偷聽了我與譚姐姐的談話嗎?”
“……嗯。”賀蘭煜攥緊她的手掌,罕見地自暴自棄道:“我是正道人士口中的邪魔外道,偷聽彆人說話,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你聽到了多少?難道聽了全部?”譚思義心弦發緊。
“聽到她說我不配擁有你的孩子。”賀蘭煜紅了眼眶,滿心滿身都被憤怒委屈包裹,“若非譚護衛是你的人,旁人若敢這般詆毀我,我定然已將她碎屍萬段!”
“這話確實是譚姐姐說錯了。”譚思義緊張地問:“然後你就回房了,是嗎?”
“是!難道我還要繼續站在那兒聽她口出汙言嗎?!她怎麼不想想,有了孩子才能加重阿義你在我娘親心中的分量,將來無論發生何事,這孩子可以保你萬一!”
譚思義長長地籲口氣,心裡隻剩慶幸,“我沒有將譚姐姐的話放在心裡,你也快些忘了,好嗎?”
賀蘭煜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麵頰上,戀戀地蹭著,半晌才鬱鬱地“嗯”了聲。
“那你喜歡孩子嗎?”譚思義問得彷徨。
“遇到你前,我沒有想過孩子的事;遇到你之後,尤其是與你成親後,我期待有個孩子,如果可以,最好是個女孩兒。”
“為什麼這樣想?”
“你知道的,我自幼便沒了爹爹,娘親身為一教之主,平時固然忙,但我終歸能見到她,我亦衣食無憂,身邊還有容叔……還有賀蘭容儘心儘力地照顧著我。可是阿義你不同……”賀蘭煜神情專注,亦是含情脈脈,“你身為候宗主的嫡傳徒兒,想來師門待你是極好的,可她們畢竟不是你的親人。譚家莊沒了,你的所有血親都沒了,隻剩一個譚護衛,可她並非你的嫡親姐姐。所以,我無比期待我們的孩子的到來。我是你的夫郎,自然會與你相伴到老,可孩子才是你真正意義上的親人。”
“親人?”譚思義鼻尖一酸,雙眸中猝然有濕熱的淚珠湧出。她知此世若女子落淚是件特彆沒出息的事,立刻抬袖擦了淚水,頗覺狼狽地解釋:“……我隻是想我的爸……想爹爹與娘親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們了……”
“為夫的肩膀借你靠一靠。”賀蘭煜並未取笑,反倒將自己貼了過來,滿懷憧憬地道:“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快快到來,最好是個女孩兒,能延續譚家香火,亦能免你孤獨。”
“是男是女哪兒是我們說了算的?”譚思義破涕為笑。
“這事兒自然是老天的意思。”賀蘭煜忽然將手探入鴛鴦被下,語氣揶揄:“但是我知道怎麼才能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