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十月初五,宜嫁娶,宜祈福,忌出行。
黃昏,又見黃昏。
賀蘭煜略有遲疑地換上喜服,拒絕了阿桂為他上妝,喃喃:“阿義她見不得男子塗脂抹粉,我一貫也不喜歡這些。”
阿桂簡直要被賀蘭煜的話嚇得靈魂出竅,哆哆嗦嗦地開口令屋裡伺候的仆從們退下,憂慮道:“……公子是犯糊塗了嗎?今日可是您與左堂主的大喜之日。”
“……是啊。”賀蘭煜將玉冠輕輕地放入掌心,嘴角已噙了溫柔笑意,“待我與師姐拜了堂,我讓娘親派人去殺了阿義,你說可好?”
阿桂臉色都白了,勉強為賀蘭煜梳了發髻,再戴上玉冠,小心地答:“……一切但憑公子樂意。”
賀蘭煜卻不再說話,以手支額,似乎累極了,一雙暗沉沉的鳳眸緊閉,忽而阿桂又聽他喃喃:“……可是一想到若我真的這麼做了,我這輩子便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就舍不得……我舍不得她死。阿桂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阿桂哪兒敢應聲,心驚膽戰地去桌上取了盤鬆仁糕,“……公子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不然等晚上該餓了。”
***
小鎮客棧裡,譚思義始終掙不開綁在自己身上的繩子,眼見日暮四合,正是行婚禮的時辰,她的臉上開始浮現絕望的青白,“……師姐,你快放了我!”
她的嗓子因長時間的喊嚷而顯得微微沙啞,坐在她身前的候敏卻隻是痛心疾首地道:“放了你,好讓你去魔教送死嗎?”
“我早說過了,我要去魔教阻止這場婚事!”
候敏冷著臉道:“今日魔教教主嫁兒,又與我等正道人士有何乾係?”
“……在我心中,他隻是賀蘭煜!師姐,若他心甘情願地與人成親,我縱然再愛他,也不會破壞他的婚禮;可他是被逼的,我就一定要去!”譚思義自知徒勞,不再掙紮。
“……愛?”候敏好笑地搖搖頭,“你不過十五,小小年紀怎懂得愛?”
譚思義幾乎吼出聲:“在遇見賀蘭煜之前,我確實不懂什麼是愛;可是遇見他之後,也許一開始我隻是迷戀他的容貌與身體,可後來我卻迷戀上了他的性子,繼而無法自拔。我想時時見到他,想與他耳鬢廝磨,想與他廝守一生,難道這些還不算愛嗎?師姐不要總是將我當成個孩子,我沒有你見到的這樣幼稚!”
候敏從未見過譚思義這般癲狂的模樣——對方不僅長得軟乎乎,連性子都溫柔到不可思議,以致候敏一時忘了開口,聽譚思義續道:“反觀師姐你,你撇下姐夫,卻與溫悅悅結伴而行,甚至師尊囑托你來此地攔我,都不忘帶著溫悅悅。你放不下對姐夫的責任,又對舊愛始終無法釋懷,到頭來你左右為難,不知自己該如何抉擇,師姐你才是那個不懂愛的人!”
候敏愣住,正不知如何反駁,卻見譚思義忽然不言不動,眨眼間竟見她的唇角溢出一絲紅,隨即這紅色越積越多,很快一滴滴地落在藍色衣襟上,仿若一朵妖冶的花綻放。
——咬舌自儘!
候敏大驚失色,上前用力地捏住譚思義的麵頰,見譚思義雖然滿嘴的鮮血,除了舌尖破了不大不小的口子,倒無大礙。
“……你瘋了?!”
“大約是吧。一想到我愛的那個人馬上要與彆人成親入洞房,我就恨不得發瘋!”譚思義搖頭甩開候敏的手,分明笑得肆意暢快,眼眶卻開始微微發紅,“師姐,你知道的,我見過他所有的樣子,包括……床榻上。我吻過他,摸過他,甚至……親手替他紓解過情欲。是,他是魔教中人,所以他離經叛道,可我……我大約也是離經叛道的,我對師門裡的師兄弟沒有一點感覺,偏偏對煜兒沒有半分抵抗力。師姐,我求你了,放了我,否則我怕我會生不如死!我隻恨自己當初拒絕了煜兒的求婚……”
“……為了一介區區魔教中人,你竟然……如果我早知此人乃魔教教主之子,我斷斷不會讓你與他來往。”候敏難以置信,不無失望地道:“日前你瞞著我們所有人隨賀蘭煜入魔教已是萬分不妥。你難道忘了自己背負的血仇嗎?你若身死魔教,譚家莊便徹底絕了血脈。這些你都全然不顧了嗎?”
“正因我瞻前顧後,才造成如今的局麵。”譚思義雙眸含淚,哀求道:“師姐,煜兒他是你們所有人眼中的邪魔外道,可在我心中他不是。什麼正邪之分,統統都是狗屁!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都不做。就算前方是龍潭虎穴,我也必須去啊!師姐,求你……再晚些就真的來不及了……”
候敏不敢放人,又不敢不放人,生怕譚思義真的動了自儘的念頭,正不知如何行事,本該一直待在隔壁房裡的溫悅悅卻悄無聲息地進了門。
“敏姐姐,你放你師妹去做她想做的事吧。你綁了她整整一日一夜,再綁下去,隻怕你師妹真的尋了死,那位身披嫁衣的賀蘭公子也活不久了。”溫悅悅語帶哽咽,竟已是淚流滿麵,“讓她去做當年你不敢做的事,隻是這樣看著,我心裡就好生歡喜。”
候敏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竟不敢看溫悅悅,任由他替譚思義鬆了綁。
“……多謝溫公子。”譚思義胡亂地擦去嘴角的血跡,拿起桌上的長劍便起身想出門。不防被綁久了,一時身上酸麻無力,險些跌倒,被候敏眼疾手快地扶了下,譚思義才穩住身形。
譚思義不敢耽擱,急急地出了門,隻留下溫悅悅與候敏兩兩相對。
溫悅悅返身合上門,靜站片刻,忽然折起左袖,將自己的左手腕湊到候敏的眼前,微微笑道:“敏姐姐可知這是什麼?”
青年麵上的淚痕未乾,候敏卻似被他的皓腕吸引了全部心神,不由自主地撫上他手腕上一道長而醜陋的疤痕,顫聲道:“……你……割過腕……”
“是啊,當年你以一封書信斷了你我的情意,事後第二年我又聽說你與無極門門主的掌上明珠定了親。那時太年輕,一時想不開便割了腕,隻是被同門發現及時,才撿回一條命。”彼時何等慘烈之事,十絕派不過與魔教有些往來,溫悅悅高攀赤霞宗不成,一朝反被無情拋棄,徹底淪為師門裡的笑話。
“所以今日之事彆怪我,我隻是不願見到這世間又少了一雙有情人。”他試探性地摟住候敏的腰肢,到底心存怨恨,“你二人是嫡親師姐妹,為何你師妹可以不顧一切,你卻不敢往前一步,我自問沒有做過惡事,為何當年……你要如此狠心?”
“我……我與師妹不同。”候敏愧疚道。
“有何不同?”
“她隻是投入赤霞宗,拜我娘為師,遲早會歸家。可我……我是赤霞宗宗主唯一的女兒,赤霞宗就是我的家。”候敏答得底氣不足,“……是我負了你,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自你我重逢以來,你已與我說了無數遍‘對不起’。”溫悅悅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一手悄然無息地搭上她的玉帶,“我隻要你捫心自問:自你成親之後這些年,你可曾後悔過?”
“……我不知道。”候敏心有茫然,是以並未如之前那般第一時間避開他的親近,直到唇上一熱,她才恍然回神,想後退,卻聽溫悅悅泣聲道:“你師妹為了那位賀蘭公子連性命都不要了,可我不要任何名分,隻求與你這片刻的歡愉,連這微不足道的請求你都不願滿足我嗎?”
候敏便無論如何邁不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