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平順府一彆,再見賀蘭煜已是半個月後,若非他那張令人見之不能忘的臉蛋,譚思義幾乎認不出人。
夏日傍晚多雷陣雨,賀蘭煜風塵仆仆,一副落湯雞的模樣,濕噠噠的長發連同一根鮮紅的發帶淩亂地散落在肩背上,仿佛一隻被遺棄的小奶狗,可憐巴巴地望著人,無端教人生出無儘的憐惜。
少年明顯已經長成,孤零零地立在客棧大堂中,一襲單薄的紅色濕衣緊緊地包裹住他的身軀,如鬆竹般修長而挺拔,容色傾城,他現身的刹那引起大堂裡不小的騷動。
江湖之中充斥著三教九流,不乏有好色之徒,已有人開始蠢蠢欲動,賀蘭煜一聲不吭地取出袖間毒鞭,殺機迸現。
譚思義趕緊拉他回了自己的房間,正值多事之秋,以免再生事端。她一邊喚來小二準備熱水,一邊取了榻上的薄毯草草地裹住少年的身體,免得她不知該將目光往哪兒放,實在是對方俊美無濤,太有吸引力了,她亦不能免俗。
“你先好好地洗個澡,雖然是夏天,也要小心著涼。”
賀蘭煜有氣無力地道:“你就不問問我是怎麼回事嗎?”
“有事待會兒再說也不遲。”譚思義關懷道:“你餓不餓?我讓小二給你準備好飯食?”
“嗯。”賀蘭煜長長地籲口氣,“阿義,先給我倒杯水,我渴了。”
“……哦,好!”譚思義連忙起身為他倒茶。
賀蘭煜靠坐在榻邊,笑容蒼白,“你喂我喝,好不好?”
譚思義遞茶杯的動作頓時僵住了,見他眉梢眼角都是倦意,想必是連日奔波的緣故。再聯想先前對方不肯受累的公子哥模樣,她軟了心腸,縱容地笑道:“可真是位世家公子。好,依你!”
賀蘭煜連飲三杯茶,方搖頭表示不用了。
“阿義,你隨身帶著金瘡藥嗎?”
“有。怎麼,你受傷了?”
見譚思義麵色緊張,賀蘭煜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語氣隨意:“是啊,傷得快死了。”
“呸呸,童言無忌!”這會兒譚思義也顧不上害羞,掀開毯子,視線自上而下掃過他的身體,“傷在哪兒了?你剛淋了雨,得重新包紮才是!不然傷口遇水發炎,那就麻煩了!”
賀蘭煜自己反倒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左手臂,還有左肩膀。”
話一出口,就見譚思義乾脆利落地高高卷起他的左袖,露出其下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臂,隻是大臂位置大喇喇地裹著白布,刺眼得很。
“你彆動,我去拿傷藥和布條。”譚思義說得一臉正氣,賀蘭煜盯著她忙碌的背影,一時都忘了開口製止,唯有發紅的耳根泄露了他的丁點心思。
譚思義練武多年,雖然沒有花太多精力於醫道上,但處理簡單的皮外傷尚不在話下。
重新包紮完賀蘭煜手臂上的傷口,譚思義按著自己的慣性思維便要去解他的腰帶——脫衣方便包紮肩膀上的傷口,卻被他一把按住手。
“……”賀蘭煜不僅耳根滾燙,連雙頰都燒紅起來,平生第一回知道“羞澀”的滋味。
若換做旁人,那人的這隻手是不必留了,可偏偏是他受委屈離家出走後唯一想尋找的少女,剁了她的手他自是舍不得的,可要他寬衣解帶卻也是萬萬不能,堪堪從喉間溢出聲音:“……彆……阿義……”
他語氣低沉微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如羽毛般飄入譚思義的耳間,恍惚有種酥癢的錯覺。
二人離得極近,譚思義隱約又聞見自他身上傳來得若有似無的清雅香氣,分明沒有飲酒,她卻已熏熏然,心慌地不知自己該做什麼,再回神時自己竟已色膽包天地順勢將少年的手反握住。
她似被燙了下,全身的血液直往臉上衝,忙不迭地掙開手,留下句“我去隔壁叫姐夫過來幫你!”,便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房。
賀蘭煜望著她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瞧上去比他還要羞赧,他便不知怎得褪去了羞意,隻剩滿腔的愉悅,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手掌掌紋上,出神地想:母親此前說得“婚姻大事,母父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不通的混賬話!什麼正邪不兩立,統統見鬼去吧!
不過片刻功夫,譚思義便找來了孟鈺,候晗晗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後。
這會兒賀蘭煜已恢複如常,與孟鈺簡單地見了禮。
屋裡孟鈺幫賀蘭煜包紮傷口,譚思義帶著候晗晗退到屋外靜心等候。
候晗晗一臉稚氣地問:“師姨,那位哥哥好漂亮啊。你從哪兒撿來的?”
“不是師姨撿來的哦,他是師姨的救命恩人,也是師姨的朋友。”譚思義失笑。
候晗晗道:“那他將來會與師姨成親嗎?”
“咳!”譚思義鬨了個大紅臉,壓低聲音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麼叫成親嗎?”
候晗晗毫不含糊地道:“知道呀,成親就是晚上睡在一起生小寶寶。”
“……”譚思義麵上的熱意是無論如何褪不下去了,“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候晗晗無辜地眨眨眼,“是爹爹告訴我的呀。”
“……”譚思義暗暗嘀咕:姐夫這麼穩重的人,不可能與自己的孩子說這些。彆是出門在外,小孩聽到了不該聽的話?“那晗晗怎麼見了漂亮哥哥就說成親啊?”
“不是呀,是師姨說漂亮哥哥是救命恩人。‘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你們大人都是這麼說的。”
真是越說越離譜,偏偏候晗晗口齒清晰,聲音不低,嚇得譚思義捂住小孩兒的嘴,悄聲道:“晗晗彆說啦,師姨我要沒臉見人了!”
候晗晗疑惑地直眨眼,含含混混地道:“師姨尊奇怪,介麼漂釀的果果都不娶嗎?”
“……”譚思義吃驚地瞪大眼:現在的小孩兒是成精了嗎?
恰逢小二提著滿滿的兩桶溫水走近,將譚思義及時地從窘迫境地解救出來。她提醒小二彆進屋,將溫水留在門口即可,又給了小二一塊碎銀,令她準備飯食。
得了賞銀的小二歡天喜地地置辦去了,孟鈺也從屋裡走出來,向譚思義道:“這位賀公子肩上的傷隻是普通的劍傷,傷口無毒,好生養著,應當不礙事。”
譚思義放心了,殷勤地將兩桶溫水拎進房中,孟鈺見狀,進屋朝榻上的賀蘭煜道:“方才那雨大得很,賀公子的行李想必也淋濕了,不如先將就著穿穿在下的衣裳?”
賀蘭煜頷首致禮,“那便多謝了!”
孟鈺促狹道:“你是思義的救命恩人,不必言謝。”
譚思義腳底打滑,差點摔個仰倒,就知道方才與晗晗這小子的對話躲不過屋裡二人的耳朵。她下意識地看向賀蘭煜,見他一如常態,並無怪罪的意思,方收回一顆忐忑的心。
賀蘭煜留在譚思義的房中沐浴,譚思義便跟著孟鈺回了他的房間。
一想起剛才的事,譚思義不免怨怪道:“姐夫怎麼開始打趣起我來了?”
孟鈺忍笑道:“你之前隻說要幫你的一位朋友,哪兒知道原來他是個美少年呢。”
“我交朋友又不是看臉,隻要合得來就好。咳!”譚思義似乎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手忙腳亂地替自己倒杯茶喝。
孟鈺直接道:“姐夫可是幫你留意過了,那位賀公子應當沒有成親,他尚留有清白之身。”
“噗!”譚思義一口茶水噴得老遠,“姐夫!誰讓你留意這個了?!”而且這種東西是能隨便看看上半身就能看出來的嗎?這世界也太過荒誕了吧!
“誰讓他長得那麼漂亮。”孟鈺表情正經,“他這樣一個美人整天在你眼前晃,你怎麼可能不動心?所以姐夫乾脆幫你看好了,省得你為此猶豫不前。”
譚思義猛地捂住臉,隻覺掌心下一片滾燙,再去看一側的候晗晗,小孩兒正一動不動地聽著,一雙杏眼睜得圓溜溜,興致盎然。
“……”譚思義恨不能挖條地縫鑽進去,聽候晗晗問孟鈺:“爹爹,那叫漂亮哥哥還是哥哥嗎?”
孟鈺微笑道:“還是叫哥哥。你如果把漂亮哥哥叫老了,他可要生氣的哦。”
“好!”候晗晗乖乖地點頭。
“……姐夫,我走了。”譚思義遊魂似地起身開門。
孟鈺道:“嗯,賀公子孤身一人過來找你,你多陪陪他,知道嗎?丹陽幫的事,有你師姐在,你不必太過操心。”
“……”譚思義虛弱地擺擺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不敢再單獨麵對賀蘭煜,直接去了丹陽幫找候敏。
那邊廂賀蘭煜簡單地擦洗了身子,又慢條斯理地用了一頓飯,左等右等,遲遲等不來譚思義。實在累極,他倚在榻邊睡了過去。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黑,窗外夜幕已臨。
賀蘭煜揉了揉發麻的右肩,摸黑點燃油燈,靜坐片刻,無端地生出一絲委屈,自言自語:“我這樣巴巴地過來找你,還被人打傷了,你竟絲毫不關心嗎?……當真可惡!”
他眼神發狠,猝然起身,一間間地敲開客房,花了不少功夫才尋到孟鈺父子。
孟鈺驟然見了來勢洶洶的賀蘭煜,拍了拍額頭,恍然道:“……糟糕,我忘記同你說,思義有事耽擱,晚上不回來了。”
“……她去哪兒了?”
孟鈺吃驚道:“她沒告訴你嗎?我以為她出去找了你,再轉道去的丹陽幫。”
賀蘭煜神色難看,孟鈺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一個柔柔的少年聲音插進來:“這位公子是譚師姐的朋友嗎?我師尊她們如今正在同陳幫主等江湖正道商議要事,候師姐派我過來告知姐夫一聲,她和譚師姐今晚都不回來了。”
賀蘭煜看向屋裡的第四人。
那是個大概十四五歲的少年,麵容秀麗,此時靦腆地笑著,嘴角一對淺淺的酒窩,端得可愛無比。
孟鈺介紹道:“賀公子,這位是我們小師叔的親傳徒兒,名喚衛羽兒;羽兒,這位是賀煜賀公子,是你譚師姐的朋友。”
“原來是阿義的師弟,幸會!”賀蘭煜似笑非笑,端詳衛羽兒的目光卻無一絲善意,倒教衛羽兒一臉莫名:初次見麵,怎麼這漂亮公子就對他敵意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