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孤兒,從出生就是。
玉潤,是繡在同她一起被拋棄的繈褓內的名字。玉在山而草木潤,玉潤,可惜她不是那塊無暇的璞玉,她隻是一段病弱的被拋棄的枯木。
孤兒們總是招人憐愛的,可她不會說那些討巧的話,又體弱多病,是隻會給護工們添麻煩的存在。久而久之,對她的那些憐憫也就消失殆儘,她的日子是不太好過的。
她也確實不討喜,蒼白瘦小,呆頭呆腦,長到快六歲都沒人領養。
院長在元旦晚會上突發闌尾炎,在一眾因為擔心院長而哭泣的孩子裡,她鎮定地近乎冷漠。年長的護工斥責她不懂感恩,命令她去醫院陪伴剛做完手術,正虛弱的院長。
一對人到中年卻膝下無子的夫妻被她踮著腳喂院長喝水的那溫馨一幕感動,在院長聲情並茂的描述後,那對夫妻含著熱淚領養了她。
那天的天氣大抵是很好的,握住她的手很溫暖,但是這份溫暖轉瞬即逝。養父母施舍給的那點溫情被她整夜整夜的咳嗽震得粉碎,他們後悔帶回來個病秧子,打算把她送回孤兒院。
養母卻突然懷了孕,一個人到中年,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有了孩子。街坊們都說是因為他們做的好事多,菩薩顯靈了。為了給未出生的孩子積福,她的養父母決定等生下孩子再送走玉潤。
養父的工作很忙,養母的孕期和月子幾乎都是她照顧的。他們也終於發現,他們領回來的這個孩子雖然體弱多病,雖然不善言辭,雖然灰容土貌,但有一個吃苦耐勞的好處,於是,她繼續留在了養父母家。隻是人家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她的身份就得變了,她從孤兒院裡領回的養女變成了需要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的小保姆。
家裡的衛生都歸她管,但是她被明令禁止靠近家裡的小孩,小孩身上需要的一切都由養父母親手打理。
到了該上學的年紀,養父母還是讓她去上了學,她名義上還是這個家的女兒,他們也還是彆人眼裡善良敦厚,幸福美滿的一家。
養母裁縫店裡的工作愈加繁忙,她需要放學回家後先做好晚飯,再去養母的裁縫店幫忙。她學東西一向很快,店裡的縫紉機她沒過多長時間就熟練地踩了起來。她每天都要把縫紉機踩到很晚才能睡覺,不是工作有多麼繁忙,而是養母要求她做全家的衣服。
升初三的暑假,養父母帶著小孩去縣裡新開的樂園過生日,她做了一大桌子菜,坐在桌前等到天明也不敢睡,他們沒有回來。
樂園的設施有安全漏洞,養父母一家從高處摔下萊,當場死亡,樂園負全責,賠了200萬。
養父母的葬禮很熱鬨,來了許多她過去聽都沒聽過的親戚。她跪在養父母一家的靈位前,聽身後吵鬨聲連天,叫罵聲一片。她不是這個家親生的女兒,賠款被分得一乾二淨,最後還是樂園的負責人看不過眼,出來替她說話,才堪堪給她留了三萬塊錢。
自此,她孑然一身。或者,更準確地說,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可是此刻,她躺在床上,看著從壞了窗簾的窗戶裡撒進來的皎白月光,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主動靠近她呢,她這短暫卻枯燥的人生裡也沒有什麼讓人羨慕的地方呀。
她就這麼想著,床下又傳來一陣緩慢翻身的聲音,地上實在太硬了,連她都覺得不舒服,更何況身上還添了新傷的人呢。人家好歹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實在做不到這麼冷漠得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
她掀開身上的被子,利落地起身,準備翻身下床,卻猝不及防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睛裡。床下仰麵躺著的人因為月光的暈染,鋒利的眉眼柔和了許多,長眉入鬢,眼睛窄長,內勾外翹,眸色漆黑。可能他也未料想到玉潤會突然下床,一時愣住,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要下床?是想去洗手間?”聲音清冽,同本人一樣乾淨清爽。她是知道他的,就算沒有在學校後門遇到,她也是知道他的。高二25班這學期剛轉來的鄧淵,清俊高挺,在被學習填滿,一點八卦就燃燒的高中生裡傳遍了,尤其她的同桌還是個性格活潑的話癆,學校裡大大小小的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他入校的那天,她的同桌在她耳邊尖叫“又來了一個帥哥,我們學校校草榜再添一名悍將,爽瘋了!”其實他們學校也沒有什麼校草榜,但是鄧淵確實很帥。
她略微不自在地偏了偏頭,把目光轉移開來“你到床上睡吧!”又怕有歧義,被誤會,解釋道:“地上太硬了,你身上還有傷,會很難受的。”
“不用,你睡吧。”
嘖,這個人,怎麼這麼執拗呢,睡前她就勸他到床上睡,他也不肯聽,隻說自己沒事,在哪裡都可以睡,現在躺在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又是誰?她轉過頭,不滿地看向他,他還是那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像難受的睡不著的人不是他一樣。“你休息不好,傷口不僅不會恢複,甚至還會惡化,而且你這麼一直翻身,我也睡不好,不如讓我到地上睡,反正我也不怕硬,這樣大家都好。”她語重心長地真心勸說他。
“睡不著?打擾到你了?”他斷章取義。玉潤真的覺得自己有點生氣了“不是,我在關心你,配合一點好不好。”
他眼中含笑,像夜空中閃爍的點點星光,也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鬨的孩子一樣。她無奈,跟他交流就好像拳頭打在一團棉花上,特彆無力。她輕歎了口氣“你到底想怎樣呀?”
“我不是在配合你?”他嗓音中含笑,語氣柔和,像褪去冷峻的春風,可以融化冰雪。這樣的人,這樣的語氣,玉潤就算是再冷心冷肺,也是和他生不起氣的,可是該做的還是得做。
玉潤改變策略,把床上的被子和枕頭團吧團吧,不再和他講道理,下床,直接把東西放到地鋪上。果然,他躺不下去了,翻身坐起來,按住她的被子,不讓她鋪開“你是小孩子嗎,想一出就來一出。”
“我有什麼辦法,你又不聽我的。”她拉扯不過他,索性鬆手,跪坐在鋪子上,看著他,就像一個吵不過也打不過的委屈的小朋友。鄧淵被她近乎無賴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聽話,到床上去,地上涼,要生病的。”
又是這種語氣,她皺眉“不要這麼和我講話,我又不是孩子,而且你才是病人,你才應該到床上睡。”
鄧淵沒法子了,他這麼半天總算看懂了她一點,執著,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指著地鋪旁的床底,讓她看“剛才那個人就是從這裡出來的,你確定敢對著床底睡覺。”
玉潤看著黑漆漆,空洞洞的床底,不再說話。荷華中學開學早,她不是本地人,所以隻有放長假時才能回家。隔了兩個月回來,卻發現房子裡有陌生人的痕跡,報警,警察也沒有找出來。她沒辦法,回不去家,也不敢一個人住空蕩蕩的賓館,隻能坐在公園椅子上發呆。鄧淵給她打了無數通電話,才找到她,帶她回家,把隨便進入彆人家房子的人從床底揪了出來,但房間確實狹窄,那人手中持把短刀,鄧淵實在不占優勢,躲避過程中,後腰和手臂好幾處被障礙物撞青。那人也是個練家子,打了好一會兒,鄧淵才把他製服,報警交給了警察。那時天已經很晚了,鄧淵身上又為她負傷,所以,當他提出想住下來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隻是沒想到他會在她的房間打地鋪。
剛開始以為要自己一個人麵對這個房子時,他確實害怕,但此時,房間裡有人與她作伴,也沒有那麼害怕了。
她搖搖頭“謝謝你,但真的沒事了,我不怕的,而且不是還有你嘛。”
剛才那麼安之若素的人在聽到她的話後卻手足無措起來,即使在黑暗裡,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單憑他躲閃的眼神,不自然的輕咳,也猜得到此時他一定是麵紅耳赤的。他喜歡她,她大概能猜出來的,否則隻有一麵之緣的同學隔了那麼大老遠來幫她,她再怎麼遲鈍,也不認為是為了幫公安局衝業績。
“你是喜歡我嗎?”她不想拐彎抹角地浪費時間,便直接道。鄧淵握拳抵在唇邊假咳的動作頓住,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震驚地轉頭看向她,同她對視後,目光羞怯而熱烈,冒出點大男孩的不好意思,手輕輕撓了撓後腦“你看出來了?”“大概猜到了,畢竟你那麼明顯。”她微微垂眸,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月光柔柔地潤在她的身上,玉白的麵龐精致漂亮,跪坐在地上,就像一尊聖潔肅穆的瓷白的觀音像,不染半分塵埃,鄧淵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不明顯一點恐怕你永遠也看不到我。”鄧淵的語氣還是平常那樣,可無端覺得他就是有點委屈的樣子。玉潤生得好,他從入校那天就從同學口中聽說了。玉潤,如果是玉在山而草木潤的那個玉潤的話,名字確實好聽,他有點期待她是什麼模樣。他還不認識她,就開始期待見到她。沒過幾天,他在學校的後門被穿著校服混進學校的幾個小混混偷襲,,其中一個平頭黑皮拿著一把水果刀從他的身側滑過眼前,企圖刺向他的胸口,被一本文件夾砸到臉上,手一抖,動作緩了下來,被他一把擒住,斷了胳膊。那幾個小混混都是道上混的,被他那沒腦子的表哥雇來搞他,要是沒有那本適逢其時砸過來的工作夾,他恐怕要被抬出校門了。趕走那群不要命的混蛋,他強撐威嚴的力氣也所剩無幾,不顧形象地撲通一聲坐到水泥地上,大中午的地麵烤的滾燙,可他實在沒有力氣爬起來,忍著屁股底下灼人的溫度,打算緩緩再起身。“同學,你還好嗎?”上方傳來一陣清澈悅耳的聲音,他抬頭,她就那麼站在他的眼前,站在蔥翠濃密的枝葉緊緊纏繞著鐵柵欄開的一簇簇粉嫩嬌顏的薔薇花牆前,站在夏末被涼風拂過的他躁熱的心口前。
大團大團錦繡爛漫的絢麗花朵在他心上肆意盛開,馥鬱的花香鋪天蓋地般湧入他的身體。在那個炎熱還有點狼狽的暮夏,一隻飛鳥,飛到他的田野裡唱歌。
鄧淵清俊端方的臉上神色低落,讓她心裡莫名有些愧疚,但很快,她就把這種陌生的不屬於她的情緒清理乾淨,她從不虧欠任何人,也不需要彆人進入她的生命,支配她的喜怒。
玉潤看他,不是平常的冷漠,也不是方才的溫和,是一種很嚴肅的神情,一向空無一物的眼眸中有了他的身影,卻不是他期待的那種。“鄧淵,不要喜歡我。”
“為什麼?”鄧淵以為她會說我不喜歡你,可她隻說不要喜歡我,他不明白。
“沒有為什麼,鄧淵,我不好,不要喜歡我。”
“你在替我做決定嗎,玉潤?你哪裡不好,你明明很好。”
“我哪裡好?”
“你長相好,學習好,性格好,見義勇為…”
“不是的,鄧淵”她打斷鄧淵的話,“我不是在見義勇為,隻是那天是我執勤,如果你出了事的話我也要有麻煩的。”毫不留情地打破他對她的幻想。
“可是你就是救了我,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玉潤。”
“那又怎麼樣,鄧淵,你以為我是什麼好人嗎,我不是,我不善良。鄧淵,不要喜歡我,青春很珍貴,去追求值得你喜歡的,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我永遠不可能共情彆人,也不會喜歡你。”她字字真切,像個誨人不倦的嚴厲的良師一樣企圖將鄧淵拉回他應在的軌道。如果喜歡她的不是鄧淵,而是其他的某某,她都不會管,可是鄧淵不行,不隻是因為他非同一般的執著,更因為他是在她走投無路時主動伸以援手的善良的少年,他的青春應該憑海臨風,應該揮斥方遒,而不是與她攪在一起,在爛泥潭裡苦苦掙紮。
“沒關係,你不用喜歡我,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很好,你最好,你值得被人喜歡。你也不用有負擔,我喜歡你,想對你好,是我在遵從我的內心,你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我隻想要你開心,你開心了,我也就滿足了。”鄧淵的瞳仁漆黑,語氣誠摯,她想不到可以反駁的話。
她輕歎了一口氣,換上一副粉飾太平的樣子,淡淡道:“很晚了,睡吧。”鄧淵欲言又止,他不想逼她太緊,便順著她的話道;“睡吧,晚安。”
玉潤也不再勸他到床上睡,抱著自己的東西,一言不發地上床,背對著他躺下。她折騰了一天,真的累壞了,沒一會兒,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鄧淵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看著她緩緩均勻起伏的後背。他知道她的心是柔軟的,不然不可能麵對那樣險峻的環境也要救他,也不可能因為他說太晚不好走夜路就留下一個陌生人在家裡過夜。他利用她自己也不覺得的心軟,靠近她。可她的內心又是痛苦的,因為她那坎坷的身世,但不僅是如此,她好像對自己是處於深深的厭惡的,她可以用最平淡的語氣揭開她心底最難堪的傷疤,隻是用來趕走他嗎?她的心裡恐怕是想過無數遍,所以才可以這麼熟練地說出來。
她好像,很悲觀。她不是冷漠,而是她連自己都無法接受,更妄談與彆人共情。
他突然明白過來,眼神緊緊盯著他,在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認識她。他的呼吸猛然一滯——玉潤翻身麵向他,熟睡著的臉龐柔和而寧靜。借著淺淺的月色,他細細打量她姣好的容顏,他好像從沒有機會這麼好好地看看她。
玉潤是既明媚又乾淨清純的長相,肌膚瑩潤白皙,骨相精致,眉眼秀氣,標準的三庭五眼,高顱頂。她彎眉上挑,倘若睜開眼睛,玉瞳明眸,仿若一枝梨花春帶雨,籠著一股淡淡的憂愁,似醉非醉,冷淡疏離。她的鼻翼小巧精致,紅絲絨般的唇豐滿柔軟,唇珠微翹,此時熟睡的她,朱唇輕啟,露出一點癡癡的嬌氣。他的喉頭一緊,感覺渾身燥熱,卻不敢再劇烈的翻身,害怕吵醒床上的人。他轉過身子,仰麵看著天花板,平複著躁動的心。可當他再次片頭看向她時,卻發現她在安靜的哭泣。
她的身高在女生中算是高的,但是骨骼纖細,身材瘦削,此時卻緊緊抱成一團,側臥躺著,形成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姿勢。臉上的淚珠靜靜的流淌,像是受了巨大的難以承受的委屈,在黑暗中無聲哭泣。
鄧淵明知道這樣不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作為,可心中的愛意和憐惜如同驚濤駭浪,打翻在海麵上孤獨漂泊的理智。他動作輕柔,控製著自己的呼吸,緩慢地上床,躺在她的身旁,手臂輕輕控製她因為哭泣而顫抖的單薄的身子,在她的後背,輕輕地拍著。玉潤像在嚴寒中尋到熱源的小動物一樣,慢慢地靠近他,身子輕輕貼近他,感到安全後,才把頭向他熾熱的胸膛靠攏,四肢也纏上他勁瘦有力的溫暖的身軀。抽泣聲漸漸消失,呼吸聲綿長,她在他的懷裡進入了夢鄉
她的潛意識裡是完全信任他的,這個認知讓他的心充盈滿足。克製地吻上她窩在他頸窩裡的額頭,好好睡吧,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