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做過心理準備,喬依然被眼前的場景震了一震。
忽略混沌的天空與一眼上去就貧瘠異常的土地,這裡簡直是一個小型村莊,與外麵的世界彆無二致。不過房子數量稀少,製作簡陋,外殼都像是獸骨拚湊出的。
自她腳下,泥濘土地組成的路通向“村莊”的中心,一座這裡最大的建築。它看上去裝潢也最豪華,是唯一一個擁有正兒八經屋頂和“招牌”的房子。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標牌,上麵寫著龍飛鳳舞的大字:“酒館”。
酒館?
塞尼科拉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但她沒有證據。
在這種地方還會有人有閒心喝酒麼?就算有,酒又從哪裡釀起,用什麼交易呢?如此小的聚居地,真的有能力形成一個交易係統嗎?
問題太多了。她在心裡唾了自己一口。看上去這是個公共區域……如果想搞清楚這些問題的話,進去看看會是個正確選擇嗎?
她猶豫了一會。其實她早就一無所有,最差也隻是失去生命。並且索菲亞說過,這個所謂的組織也想要接納她……對吧?
她推開了門,那獸骨的手感很詭異,不像硬殼、又並不柔軟,怎麼想都不像是骨頭。喬試著不去想那到底是什麼,她把腦袋伸了進去,裡麵和索菲亞的住所一樣昏暗,用著同樣製作簡陋的白蠟和動物骨製的桌椅。座位很少,門正對著狹窄的前台。
倒還真像個酒館。
喬乍舌,向前走了兩步,左側的座位就傳來一聲微弱的醉鬼噪音。
原來這裡真的有人嗎?
她看向趴在桌麵上的男人,他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喬湊近了一些,那人淩亂的棕色卷發蓋得看不清臉,後半部分很長,幾乎及肩,他帶著一條紅色頭巾,身上的衣服布料破破爛爛,辨認不出款式,但給人的感覺很像個水手。
喬聞到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味,聽到腳步聲,男人抬起頭,高聳的眉骨撐著一對上挑的雜眉,這對眉毛讓他看上去總帶著股玩世不恭。他眼眸深邃、顴骨高高聳起,下巴上冒著野草一般的胡渣,再向下,喬看見他勾著嘴角,他伸出手把頭巾向上提了提,盯住喬的臉,像是在打量什麼。
喬皺著眉後退半步。
“哈。老頭,來新客人了!”疑似水手的醉鬼笑了起來,他嗓音嘶啞而甜蜜,像杯正是時候的朗姆酒, “這位小姐看上去真不是個一般人啊,瞧她的氣勢!真不錯!”
“……不好意思。”喬感覺身上被押解時套上的囚服在摩擦她的皮膚,“你說的‘老頭’,是這裡的老板麼?”
“沒錯,小姐。”男人顫顫巍巍地提起酒杯,又給自己來了一口, “如果我沒搞錯,也是你想找的頭頭……哈……真會釀酒啊,老頭。看看我們的新人又是這樣意氣風發,真是漂亮……嗝……你想來一口嗎?”
男人突兀的邀請讓喬怔了一秒: “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順便這裡的衛生條件也實在說不上好,喬這麼想著,她嗅到的味道一直不太美好,如今加上酒味,更是令人窒息。
“那小姐叫什麼?”男人眯起眼睛,過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珠,他長得實在不錯,儘管是對縱欲酒鬼毫無好感的喬也對他生不起什麼厭惡,“我嘛、我是切利克·沒有姓……或者就叫我酒鬼也好。”
“喬。”喬思索著,沒有道出自己的姓。
塞尼科拉曾是她的驕傲,如今卻成了需要遮掩的秘密。
“是嗎?真是個簡潔又強大的名字,和你本人似的……真棒。”切利克打了第二個酒嗝,他趴得更低了些,露出脖子上隱晦的傷疤,“你認識我嗎,喬?沒有也沒關係,我會告訴你的。”
你還真是熱情。喬腹誹,但大概是太過明顯,被男人看了出來。
他露出一個單純的笑,仰起臉時酒精帶來的潮紅格外明顯:“覺得我熱情也好浪蕩也罷……咱之前可是個海盜啊,有好多個愛人……
不過喬,我覺得你實在不錯,我可以和你結婚嗎?”
“真抱歉,我的愛人是聖靈。”喬冷冷轉過頭去,這酒鬼瘋了,大概酒精把他的腦神經泡得不太正常。她閉上了嘴,切利克卻好像毫不在意似的,依然笑得開懷。
“聊得差不多了?”
喬警惕地轉過頭去,陰影裡邁出個乾癟的老頭,看切利克那副自若的樣子,應該就是他剛提到的“頭頭”了。
老頭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喬的直覺告訴她,那道淺淺的諂媚後是深不可測的深淵。老頭從腰間掏出個酒壺,為喬也來了一杯渾濁的酒。
“瞧,切利克,你又把天聊死了。”老頭一麵把酒遞給喬一麵抑揚頓挫地嚷著,瞧向海盜的眉眼裡甚至帶了幾分憐憫,“老頭子我可沒法給你辦婚禮呀,胡子都不刮的老男人還是彆想著結婚了,是不是?”
“老頭你可比我老不少啊……哈。”切利克一杯乾了,朝老頭晃晃杯子,示意他再來點。
“你可沒有酒錢了,切利克。”老頭的語氣依舊懶洋洋,卻叫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看向自己杯中的酒,這想必也不是免費的吧?他倒給她,就隻是想讓她欠下那筆“酒錢”。
危險……這個所謂的老頭。
“咳……請問如何稱呼?”
喬清了清嗓子,努力壓住內心的不安。
“我?我就叫老頭。”老頭笑得慈祥,仿佛一個一無所知的爺爺,“這裡所有人都這麼喊,塞尼科拉你也跟上好了。”
喬攥緊手指,用這個動作驅散對方莫名其妙的情報齊全帶來的恐懼。
“你不用在我麵前遮掩這個啦,姑娘。”老頭無所謂地揮揮手,“你的那雙眼睛,那麼漂亮的藍色,一看就是塞尼科拉家的。可惜他們最近一起落難了,死了好多人……心裡不好受吧?沒事,這裡還有一雙藍眼睛。”
不對勁。喬如墜冰窟,他知道得實在太多了。犯人根本沒法離開流放地,他又怎麼會知道塞尼科拉家的沒落?
就算是通過自己判斷的,他為什麼那麼篤定是一家都落難,“死了好多人”,而不是自己一人被流放?
“喝啊,姑娘。”老頭慢條斯理地收起酒壺,喬看到一閃而過的金色反光——那酒壺和這裡的其他物件不同,不是用獸骨或石塊做就的,而是金屬……隻有外麵的世界才有的金屬,“酒放久了自然不會變涼,可我的心意會呀,是不是?”
“抱歉……我信教,從不喝酒。”喬麵無表情地搖搖頭,“方便問問這是什麼酒麼?我的好奇心很旺盛。”
“你看上去好奇心可一點都不旺盛。”老頭無可奈何地也搖搖頭,臉上仍掛著笑,“姑娘,酒精是個便宜好東西啊,便宜的夢。想做一個宗教的完滿夢需要一整本大部頭;想做個正義複國的威風夢要幾萬士兵碾成肉泥;你花了一輩子做教廷的夢,現在夢醒了。”
喬臉色變得非常差。但她儘量表現得不動聲色。
“酒精的夢會對你很好,隻要多來幾口。”
“恐怕它不免費吧?”
“可沒有它……你準備去哪裡呢?”
“它能給你住所和暫時的安全……不論你未來要做什麼,你總需要活下去吧?”
“姑娘,它可能不免費,可我目前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要噢。”
喬摩挲著腕間的手鏈,那顆藍寶石藏在寬大的袖子下,依然美麗。
……活下去。然後搞清楚。
“如果我有命活下來……我要去屠了布裡斯班滿門。”
她這樣答應過那人……但她答應他的,遠不止這句。
她閉上眼睛,痛苦與麻木交疊,滴落在臉頰劃過的一滴汗中。
……對不起,媽媽。
為了教廷。
她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