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塞尼科拉在運囚車上做了一個夢。
她看見無邊的海洋,大地上散落的能量星星點點凝成長蛇,它們扭動、跳躍,滑向同一個方向,鑽進一個“人”體內。那人看不清麵容,肌肉隆起,線條明確的身上有鋒利的氣息。
她迷惑地抬起頭,陽光燦爛得蒼白,好像每一個訓練日的一樣。她想起那些白晝裡,她揮劍、騎射,背誦“詠靈書”、然後直視陪練的眼睛、開口:
天上的母、地上的靈,借宿我身,令我軀體宏大、賜我短暫的威嚴與光榮——
現在、向我與我的母臣服。
張開口!
那人的眼睛就逐漸失焦,屈服於她體內那高潔的東西,情不自禁地為它做出一切。這是精神控製術,教廷最引以為傲的技巧。她每日都這樣練習著,能夠控製的時間從一秒變到三秒、十秒,一分鐘,在她準備離開教廷之前,她已經可以完成足足十分鐘的精神控製。父親拍拍她的腦袋,欣慰地示意她已經徹底成熟,成為了合格的爭權人——
但然後…發生了什麼?
夢搖曳著,某種疼痛鑽進了喬的腦袋。她想起很多很多東西,在她還是教廷炙手可熱的女兒之一的時候,可這從來不是她想要的,其實她隻是想要——
是什麼、
是什麼,
是什麼?
一雙藍色、哀傷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她。
想不起來。
她頭疼欲裂,俯下身去捂住腦袋,眼前的男人終於也從她體內吸吮出了力量,她身形一軟就要倒下去。夢裡的世界逐漸變暗、變灰,失去顏色,卻還有聲音。
熟悉的念誦聲,她曾在教廷聽過一次。
“天上的母、地上的靈,佑我周全。”
“天上的母、地上的靈,佑我周全。”
“天上的母、地上的靈,佑我——”
喬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漆黑,隻有不間斷的念誦還在繼續。那不是夢的一部分。
睡懵了的腦袋終於有些恢複意識。她正在加布裡安最嚴密的運囚車上。目的地是這片大陸唯一的流放地——那個被稱作冥界的“地獄”。那是一片未知的地下世界,據說陰暗又貧瘠,被異獸與屍骸占領著,如同一塊堅實的死亡……
馬車的底盤不斷顫動著,好像它也在恐懼。
但喬沒有動。
喬·塞尼克拉理應是不會恐懼的。她很年輕,麵容清秀,蓄著及肩,亮澤正好的棕色卷發,海一樣的眸子上總是擰緊的厚眉從不退縮。她聰敏、冷靜,善戰。作為教廷最優秀的女兒,她將要結果與主宰的是這片大陸所有人的靈魂。她應是主教、是戰士,靈與母同她同在,她要做的隻有足夠冷靜地向前。
原本應當……就是這樣。
繩子摩擦的痛楚從手腕處傳來,她試探性地晃晃——麻繩粗大而厚重,沒有任何掙開的可能。倒是這裡泛起的潮氣一刻不停的侵略著她的皮膚,黑暗和潮濕織成一張巨網包裹著她,她覺得自己……很害怕。
但喬不可以害怕。至少塞尼科拉不可以。
喬定了定神,心下一片空白,連屈辱都不剩。
被當庭宣判流放,已經用儘了她的屈辱。她站在高高的被告台上,聽著上個月還滿麵春風誇讚著她的精神控製技巧的男人以一種極儘誇張的嫌惡,向世人宣布她的罪名。
“隻有一個法子製止這位利欲熏心的叛徒——”
他聲嘶力竭:“入冥!入冥!讓她去‘冥界’受苦,被異獸撕咬!”
底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這會不會太過殘酷?儘管塞尼科拉家的確被證實背叛了教廷,好歹喬作為女兒曾經也是“那個人”的備選繼任,就這樣對她實施最殘酷的刑罰?如此誇張?
“肅靜!”男人拚命擊著木槌,隨著他的用力,喬甚至能看見他眉毛下的肌肉也跟著抽動。她繼續保持著沉默,聽他喊著她的新一樁罪過——
“沒錯、她表麵上忠心耿耿、其實早就——”
同布萊克聯手,謀殺了“那個人”!
布萊克。
過分的震悚終於摧毀了喬的防線。她渾身顫抖、不由自主地張開口反駁:“不可能……!自布萊克加入'神聖的軍團'後、我再也沒見過他……還有,他不可能是布萊克殺———”
閉嘴,喬·塞尼科拉!罪人的女兒!
民眾的聲音很快如浪潮般將喬淹沒。喬覺得她像無邊海洋裡一片落葉,無數根手指將她架上了火刑架。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她被火辣辣的羞辱狠狠擊打著、渾身發燙。她不記得自己如何被押下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粗暴地塞入運囚車、蒙上雙眼,杜絕她使用任何精神控製術的可能。父母早就先一步被處決,隻剩下她。
這一切太快,她毫無防備。
……為什麼?
布萊克……為什麼?
“到了。扔出去吧,彆摘掉眼罩。”
喬隻聽到這樣一句,背後傳來猛烈的一推,她失去平衡,直直朝車廂外墜落出去。
現在她更像一片落葉了。
眼前依舊什麼都看不見,這讓失重變得更加可怖。她咬緊牙關,所幸很快就狠狠地落在了地麵上。砰的一聲,劇痛蔓延全身。但她能確認自己沒有骨折——經過抗擊打訓練的身體總歸結實一點。
但她的意誌力也已經到了極限。
教廷的女兒、主教最有力的競爭者,全加布裡安數一數二的精神控製術使用者,喬·塞尼科拉,在“冥界”入口的土地上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
喬想起布萊克。
這個名字從不帶姓,是他父母從她小時候就收養的孤兒。她還記得父母把他帶回來的那一天,黑發的小孩長得很小,四肢細得不像話。他們讓他抬起頭來,布萊克抬頭,小小的喬就撞上一雙和她顏色相仿的海藍眸子,帶著滿當當冰涼的懷疑。那本不應該在孩子臉上的。
但喬在很小的時候就長大了。麵對布萊克稚嫩的冷漠,她麵不改色,依舊像個布娃娃似的平靜。你該叫我姐姐,她說,教廷是個好地方,你會被教得很好的。
瘦弱的布萊克沒有回答。
沉默寡言的黑毛小子果不其然被孤立了,男孩們唾棄他細細長長弱不禁風的四肢,嘲笑他沒有親生爸媽,還認不得字。喬從不安慰他,但每天訓練之外都抽時間教他讀書。布萊克這時就不拒絕了,他板著一張臉,在並未比他高多少的女孩對麵坐著,安靜地聽她從abc講到詠靈書。
我們要為聖靈獻出一生。女孩到這時神情會變得格外凜然,是教廷給予我們一切……
而布萊克罕見地從不反駁這句。教廷給了他新生,為他找到新家、還有雖沒有親情但聲名顯赫的父母——他懷疑這不免費,但他隻是想要活下去。
喬與他逐漸親密了起來,他從不叫她姐姐,隻叫喬,那聲音一年年變厚。除了精神控製術,喬教給他一切。他漸漸長得很大,嬰兒藍的眸子變得深邃,麵容英俊,細瘦的四肢被良好營養喂養出的肌腱填滿。喬沒有說謊,教廷是個好地方。布萊克虔誠信仰著聖母與靈,與他人麵前也能表現得讓人如沐春風。
但隻有在喬麵前,他會恢複自己原本的模樣——沉默,柔軟、孤僻,與世界格格不入。
喬。他這樣喚她,隻有你說的事……我才一定會去做。
……布萊克?
不。他是殺手,罪人。血腥源頭。
該死的東西,要被流放……
你聽見了嗎,喬?就按照我說的做。
被流放……
被……
喬猛地驚醒。
TBC.